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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的人都說，憂鬱的情緒在魯德格里不會持續太久，從中世紀流傳下來的魔法總會把它帶走。
────曾經有一個……十二月嗎？
我夢見一場雪，但不是記憶中的任何一場雪。至少，不是在魯德格里。
金色的雕像、綠色的豪華房子、有整排羅馬石柱的廣場，還有……說不出名字、色彩燦爛斑斕的神祕建築，彷彿童話。
奇怪了，我怎麼會夢到這些？
夢裡，似乎舉辦了一場舞會。我是沉默的旁觀者，但華麗和甜蜜緊緊的包圍著我。所有人都轉頭凝視著我，接著開始旋轉旋轉……好像有個人抱著我……是誰？
正當我感到飄飄然時，一聲響亮的雞啼卻將我從無邊無盡的美夢中強拉出來────每次都這樣！
對了，不可以生氣。
今天是我生日！
一早，我就聞到煮東西的香味。媽媽特地為我煮了濃湯，香味溢滿整個屋子。
「愛薇，為什麼把窗戶關起來呢？」她問。
「我怕其他人聞到香味會跑來啊，」我笑著說，「今天這是我獨享的！」
「妳也太誇張了吧。」媽媽又好氣又好笑的說，「快來吃早餐囉，妳這個小蘿蔔頭。」
我吃早餐的速度是平常的兩倍────大口大口的吞下烤玉米餅和馬鈴薯，簡直像個餓了好幾天的匈奴人。那又怎樣？錢戈人就是匈奴人最純正的後代……不過我還是被爸爸小小念了一頓，說我不該像狼一樣吃東西。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因為今天是值得歡笑────而且是縱聲狂笑────的日子，我還穿上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那雙球鞋，跑到空無一人的學校門前。等在那裡的是碧妲、瑪莉安、伊蕊娜、安德拉和……亞諾什！
「你……」害我愣了一下，「你在這裡幹嘛？」
他聳聳肩，讓我很想打他。「不行嗎？今天妳生日耶。」
呃，現在該怎麼辦？我慌了。
好吧，只要他不要給我出亂子。好吧，好吧，就這樣。
我們開始奔跑，踢起小石子，張開手臂想像自己乘風飛翔。我們跑過一間間的房舍，跑過墓園，來到小山丘頂端。這裡可以眺望遠方的山脈，也可以將整個魯德格里盡收眼底。山頂有一棵白楊樹，樹齡不是很大，葉子還稀稀疏疏的。我們手牽著手繞著樹跳起舞來，旋轉旋轉……朝日在我們眼裡映出彼此的面容，蒲公英隨著我們的步伐輕飄飄的起飛。
開始有些喘了。這時不知道是誰步子不穩，使得我們圍成的圓形瓦解；於是我們個自往地上隨意一倒，「呼」地朝山坡下骨碌碌的滾去，哈哈大笑。
「────那真是太瘋狂了！」瑪莉安興高采烈的尖叫，「我的天啊！」
「愛薇，我的頭暈死了。」碧妲扶著腦袋說。
「可以再來一次嗎？」安德拉問。
「拜託不要。」伊蕊娜低聲咕噥。
因為已經笑到肚子發疼，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草屑……怪怪，為什麼會冒出三個亞諾什咧？真詭異。
實際上，村裡只有我們這幾個無聊的傢伙才會這樣慶祝生日。瘋瘋癲癲、盡情狂歡，這就是我們的風格。之前克蘿蒂也在，她說古代的希臘人就是這樣禮讚每個節日，表達對神的敬意（她也會說這種話！很難想像吧）。她真的懂很多。
玩到將近中午，我們餓了，也累了，於是一夥人便往附近的一棵老松樹移動，坐在樹蔭下休息，享用自己帶來的午餐。
「克蘿蒂的病什麼時候會好呢？」安德拉突然問。
其他人也你一句我一句的問起來。他們真的很關心她。
「她正在康復！」我高興的宣佈，「我爸說她好很多了。」
「那很好，」安德拉口裡邊咀嚼邊說，「等她回來加入我們，再好好慶祝一番。告訴她我們有多想她────」
「唉唷，唉唷，」瑪莉安賊溜溜的笑起來，「誰不知道你對她其實……」
「閉嘴喔。」
「噯，人之常情嘛……」
女生們全都掩嘴笑起來。亞諾什用手肘撞撞安德拉的肋骨，投以懷疑的眼神。安德拉的臉全紅了。
「好啦好啦，別鬧了。」我揮了一下手，要他們聽我說。「我確實想請你們幫克蘿蒂慶祝他回來的那一天，只是一直沒開口。現在，既然安德拉也這麼提議了；」────伊蕊娜吃吃竊笑────「就照他的話做，如何？克蘿蒂一定會很高興的。」
「贊成。」大家立刻表示。
一隻蟋蟀用牠後腿優異的彈跳力，躍到我的肩頭上，把我嚇了一跳。
亞諾什呵呵笑。
我仔細看，他的笑顏中有些什麼。
吃飽後大家都睏了，嗯，我們真的很一致。
我們放鬆的躺在山坡的草地上，野花在我們週遭綻放。徐徐的微風帶走暑氣，舒服得令碧妲他們幾個一下子就睡成一片。
難得清醒的我望著天空發呆，什麼也不想。
今天的天氣還挺晴朗的，熨斗燙過似的湛藍天空只有一大片白雲懶洋洋的飄過。
「它看起來好孤單，是不是？」我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起來，連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說啥。「整片天空只有一朵雲。」
「才怪，」亞諾什的聲音從他蓋在臉上的草帽底下傳出。「不是一朵，是很多小雲團匯聚在一起。笨。」
我靜默不語，他則在柔軟的草地上打了個滾，帽子掉了。
「我說啊，唉呀，」嗅著草地溼漉漉的清香，他開口，「作夢，就得要像
十六、七歲的青少年那般；有點狂妄，有點豪邁。」
我不清楚十六、七歲的青少年所做的夢會是什麼樣子，於是我問他：「那你做的夢，又是什麼呢？」
他轉過臉來瞪著我，好像欲言又止。過一會兒他說：「────難道妳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我猜不透他幹嘛轉移話題。
「即使這裡是故鄉，總有一天大家都會離開魯德格里。」
「你也是嗎？」我問。「你也準備要去別的地方讀書？」
他露出一副「妳白癡喔」的表情。「看看這裡，我們離所謂的現代歐洲有好幾世紀遠呢！魯德格里剩下什麼？老人、婦女和小孩……我不要再活在謊言裡，大人們成天擔心政府補助金的事，煩都煩死了。娜凱婆婆的兒子從沒回來過，妳想他去了哪兒？我也要去別的地方瞧瞧，去環遊世界。就這麼簡單，不用懷疑。」
是了，我也不想去懷疑。
「你不愛這裡嗎？」我問。
「妳也要走啦，不是嗎？」亞諾什閉起眼睛。
「我會回來。」我堅決的說。我向來不喜歡承諾，但這次不一樣────「魯德格里剩下什麼？天呀，虧你還問！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還有我所熟悉的一切！你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嗎？我說，你不知道那些大城市的環境有多可怕嗎？很多、很多壞人，空氣也很糟……這些都是我從電視上看來的。你想去那樣的地方？
「這裡是我家。」我說。
亞諾什睜大眼睛，定定的望著我。
「我覺得，妳是個很特別的女生。」他很正經。
「怎麼說？」
「妳就像夏天一樣。」
「這是好事嗎？」
風吹得我的髮絲飄起來，我的手碰到他的。我們望進彼此的眼裡……閃閃發光，這就是夢。
那一刻，我們之間已不需要言語，因為我們都明白了。
這樣靜靜的，最棒了。
真的。
下午，我們就比較收歛些。
碧妲編了個花環戴在我頭上，黃色的花朵配上金紅色的頭髮很合諧，我喜歡。至於那頂紅帽子────抱歉，它被冷落在我的衣架上。
噢！我最期待的禮物時間到囉！
「愛薇，這個送妳，」伊蕊娜把一條摺好的手帕放在我手裡。「生日快樂。」
手帕上的公鹿肯定是她自己繡的。只有伊蕊娜靈巧的雙手才有辦法變化出那樣細緻的圖樣。
「哦，真是太謝謝妳了！」我非常高興，忍不住給了她一個大擁抱。
瑪莉安送給我的松香超級優質，我摸一下就知道了，一定很貴。
安德拉送我一條手鍊，是用發亮的玻璃珠串成。他解釋這條手鍊是他和媽媽上吉普賽市集的時候挑的，希望我喜歡。
「喔，安德拉，只要是別人送我的禮物我都會好好珍藏的。」我誠懇的表示。
碧妲說她要給我一個超級大驚喜，但是得等到回家後才能揭曉。
亞諾什送我────一塊馬蹄鐵。
「呃……」我滿臉困惑，盯著看起來像玩笑的禮物。
「翻過來看唷。」亞諾什眨眨眼。
我把馬蹄鐵翻過面來，上面很用心地刻了「給愛薇，亞諾什」的字樣。
「給妳帶來好運用的。」亞諾什露出潔白的牙齒，「反正妳很需要。」
我的朋友們再次向我祝賀，害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表達我的喜悅。一陣略強的風吹拂過來，我便將花環向上一扔，落下的花朵比冬雪還來得美麗。
山坡上的六人，歡暢的笑著。
我一回家彷彿發了瘋似的，興奮的又叫又跳。
「冷靜一下，我的乖女兒。」媽媽微笑的說，「吃晚餐囉。」
煎雞餅的味道引來了附近狗兒的關住，害剛剛回來的爸爸只好又跑出去趕狗；玉米粥（mamaliga）加上浸過大蒜醬的肉片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另外還有將粥冷卻後做成的玉米糕────反正看起來都差不多，同樣濃稠到不行。媽媽還炸了一盤薯條，沾酸奶油吃。最後的高潮是我們家自製的果凍，酸酸甜甜的滑進喉嚨。
爸爸喝了點巴林卡（註一），臉色泛紅。他把一個紙袋交給我，「生日快樂，寶貝！」他說。
「是件長板外套耶，」我拿出裡面的東西，「現在不過也才七月不是嗎？為什麼送外套啊？」
「我在街上看到的，想妳一定會喜歡所以就買了。」爸爸說，「妳可以等天氣涼了再穿啊！」
「愛薇，妳現在可以試穿看看。」媽媽提議。「我很想看呢。」
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主意。
這件黑色的外套其實滿薄的，有圓圓的大紐釦，還有可拆的連帽。我穿著外套轉圈圈，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啊，對了……」媽媽突然記起什麼，連忙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棍狀的東西。「愛薇，碧妲說要給妳的。」
心急的我馬上抽走她手裡的東西。
「……哇……」
是張喬凡尼˙桂爾契諾的海報！好個大驚喜！
「妳今天不用洗碗了，愛薇！」媽媽在我背後大聲說著。
我歡天喜地的跑回房間，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安置它……貼在牆上？那可不行，房裡的牆壁早就被四幅織畫佔據；想了想，我還是決定把它好好的藏在書桌的抽屜裡。
我真是最幸福的人！
睡前的禱告是不可少的。我跪在床邊，膝蓋磨著地板，以最虔誠的心念著：「我們在天上的父、萬福瑪利亞和聖子，我衷心對祢們的恩惠表達感恩。感謝祢們賜予我這無比美好的一天。我請求祢們，讓未來的日子充滿和平與喜樂，並使我的家人朋友們健康快樂。特別是克蘿蒂。阿門。」
克蘿蒂……對喔，今天還沒去看她耶。於是，我趕忙說：「主啊，我現在要去探望一下克蘿蒂。我保證一下子就好，因為我得早點上常睡覺。我馬上回來。」
我躡手躡腳的溜出房門，爸爸跟媽媽正在談論事情。我小心翼翼的推開克蘿蒂的房門，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的床。
她還是那樣沉睡著，動也不動。
「克蘿蒂。」我低聲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喔，我收到好多禮物。我不會怪妳沒幫我慶生，因為那不是妳的錯。碧妲、瑪莉安、伊蕊娜、亞諾什和安德拉都好想念妳，特別是安德拉。我跟他們說，等妳病好了就要幫妳慶祝────我認為離那天不遠了，妳覺得呢？」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也很冷，彷彿前一秒鐘那隻手還放在冰箱裡似的。摸摸她的臉頰，她的臉頰也冰冰涼涼的。這是什麼怪病啊？居然會把人變冷？
「奇怪耶。」我自言自語。
再伸手一探她的鼻息────我嚇得渾身發冷────她氣若游絲，不用提醒，我知道這代表什麼。我幾乎是神經質的先開被單，伏在她胸前。
撲通，撲通，撲通……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她要死了！」我驚惶的大叫，「媽媽！爸爸！克蘿蒂快死了！你們快來，快點過來啊！」
爸爸第一個衝進來，一把把我推開。
「別碰她！」他大吼。
「她正在死去！」我尖叫，「快、快想辦法救她！」
「絲娃妮塔，把愛薇帶走！」爸爸對媽媽說，「太危險了。」
「愛薇來，乖，回妳房間去。」媽媽柔聲說，抓住我的手。
「我不要！」我依舊淒厲的嘶吼著。我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楚。
「妳這樣會吵到鄰居！」媽媽不耐煩了，「回妳房間。」
「不要！除非你們先救她！」我指著克蘿蒂。她還是不醒人事，我已經這麼大聲了！
「她沒事，妳別吵。」媽媽氣急敗壞，「彼得，來幫我。萬一引起騷動就糟了。」
後來，爸媽幾乎是用架的才把我架回房間，還很過分的把門反鎖。我又哭又叫，拍門板拍了半天都沒人理我。我虛脫的倒在床上，顫抖的用力吸氣以防自己窒息。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發生？事實擺在眼前，我們最值得信賴的好友正在死去，他們卻只在意會不會吵到鄰居！天啊，為什麼我所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樣，我才是活在謊言裡的笨蛋嗎？
為什麼神賜給我最美好的一天卻又將它粉碎，就像花朵的開落？
我要怎麼跟我的朋友們說？
「────我希望我是吸血鬼！這樣我就能救活克蘿蒂！就算被詛咒也不在乎！」我用枕頭捂著臉尖叫道。我也不太清楚我說這些到底有什麼用，或許這就是絕望的感覺吧。
沒有人陪我。
我哭著，哭著，最後就睡著了。依稀聽見爸媽的說話聲，和────以前不會，往後更不可能出現的────克蘿蒂愉快的笑聲。
※註一：Palinka，一種蒸餾李子酒，或稱杏桃白蘭地。
────曾經有一個……十二月嗎？
我夢見一場雪，但不是記憶中的任何一場雪。至少，不是在魯德格里。
金色的雕像、綠色的豪華房子、有整排羅馬石柱的廣場，還有……說不出名字、色彩燦爛斑斕的神祕建築，彷彿童話。
奇怪了，我怎麼會夢到這些？
夢裡，似乎舉辦了一場舞會。我是沉默的旁觀者，但華麗和甜蜜緊緊的包圍著我。所有人都轉頭凝視著我，接著開始旋轉旋轉……好像有個人抱著我……是誰？
正當我感到飄飄然時，一聲響亮的雞啼卻將我從無邊無盡的美夢中強拉出來────每次都這樣！
對了，不可以生氣。
今天是我生日！
一早，我就聞到煮東西的香味。媽媽特地為我煮了濃湯，香味溢滿整個屋子。
「愛薇，為什麼把窗戶關起來呢？」她問。
「我怕其他人聞到香味會跑來啊，」我笑著說，「今天這是我獨享的！」
「妳也太誇張了吧。」媽媽又好氣又好笑的說，「快來吃早餐囉，妳這個小蘿蔔頭。」
我吃早餐的速度是平常的兩倍────大口大口的吞下烤玉米餅和馬鈴薯，簡直像個餓了好幾天的匈奴人。那又怎樣？錢戈人就是匈奴人最純正的後代……不過我還是被爸爸小小念了一頓，說我不該像狼一樣吃東西。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因為今天是值得歡笑────而且是縱聲狂笑────的日子，我還穿上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那雙球鞋，跑到空無一人的學校門前。等在那裡的是碧妲、瑪莉安、伊蕊娜、安德拉和……亞諾什！
「你……」害我愣了一下，「你在這裡幹嘛？」
他聳聳肩，讓我很想打他。「不行嗎？今天妳生日耶。」
呃，現在該怎麼辦？我慌了。
好吧，只要他不要給我出亂子。好吧，好吧，就這樣。
我們開始奔跑，踢起小石子，張開手臂想像自己乘風飛翔。我們跑過一間間的房舍，跑過墓園，來到小山丘頂端。這裡可以眺望遠方的山脈，也可以將整個魯德格里盡收眼底。山頂有一棵白楊樹，樹齡不是很大，葉子還稀稀疏疏的。我們手牽著手繞著樹跳起舞來，旋轉旋轉……朝日在我們眼裡映出彼此的面容，蒲公英隨著我們的步伐輕飄飄的起飛。
開始有些喘了。這時不知道是誰步子不穩，使得我們圍成的圓形瓦解；於是我們個自往地上隨意一倒，「呼」地朝山坡下骨碌碌的滾去，哈哈大笑。
「────那真是太瘋狂了！」瑪莉安興高采烈的尖叫，「我的天啊！」
「愛薇，我的頭暈死了。」碧妲扶著腦袋說。
「可以再來一次嗎？」安德拉問。
「拜託不要。」伊蕊娜低聲咕噥。
因為已經笑到肚子發疼，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草屑……怪怪，為什麼會冒出三個亞諾什咧？真詭異。
實際上，村裡只有我們這幾個無聊的傢伙才會這樣慶祝生日。瘋瘋癲癲、盡情狂歡，這就是我們的風格。之前克蘿蒂也在，她說古代的希臘人就是這樣禮讚每個節日，表達對神的敬意（她也會說這種話！很難想像吧）。她真的懂很多。
玩到將近中午，我們餓了，也累了，於是一夥人便往附近的一棵老松樹移動，坐在樹蔭下休息，享用自己帶來的午餐。
「克蘿蒂的病什麼時候會好呢？」安德拉突然問。
其他人也你一句我一句的問起來。他們真的很關心她。
「她正在康復！」我高興的宣佈，「我爸說她好很多了。」
「那很好，」安德拉口裡邊咀嚼邊說，「等她回來加入我們，再好好慶祝一番。告訴她我們有多想她────」
「唉唷，唉唷，」瑪莉安賊溜溜的笑起來，「誰不知道你對她其實……」
「閉嘴喔。」
「噯，人之常情嘛……」
女生們全都掩嘴笑起來。亞諾什用手肘撞撞安德拉的肋骨，投以懷疑的眼神。安德拉的臉全紅了。
「好啦好啦，別鬧了。」我揮了一下手，要他們聽我說。「我確實想請你們幫克蘿蒂慶祝他回來的那一天，只是一直沒開口。現在，既然安德拉也這麼提議了；」────伊蕊娜吃吃竊笑────「就照他的話做，如何？克蘿蒂一定會很高興的。」
「贊成。」大家立刻表示。
一隻蟋蟀用牠後腿優異的彈跳力，躍到我的肩頭上，把我嚇了一跳。
亞諾什呵呵笑。
我仔細看，他的笑顏中有些什麼。
吃飽後大家都睏了，嗯，我們真的很一致。
我們放鬆的躺在山坡的草地上，野花在我們週遭綻放。徐徐的微風帶走暑氣，舒服得令碧妲他們幾個一下子就睡成一片。
難得清醒的我望著天空發呆，什麼也不想。
今天的天氣還挺晴朗的，熨斗燙過似的湛藍天空只有一大片白雲懶洋洋的飄過。
「它看起來好孤單，是不是？」我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語起來，連我也搞不懂自己在說啥。「整片天空只有一朵雲。」
「才怪，」亞諾什的聲音從他蓋在臉上的草帽底下傳出。「不是一朵，是很多小雲團匯聚在一起。笨。」
我靜默不語，他則在柔軟的草地上打了個滾，帽子掉了。
「我說啊，唉呀，」嗅著草地溼漉漉的清香，他開口，「作夢，就得要像
十六、七歲的青少年那般；有點狂妄，有點豪邁。」
我不清楚十六、七歲的青少年所做的夢會是什麼樣子，於是我問他：「那你做的夢，又是什麼呢？」
他轉過臉來瞪著我，好像欲言又止。過一會兒他說：「────難道妳都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我猜不透他幹嘛轉移話題。
「即使這裡是故鄉，總有一天大家都會離開魯德格里。」
「你也是嗎？」我問。「你也準備要去別的地方讀書？」
他露出一副「妳白癡喔」的表情。「看看這裡，我們離所謂的現代歐洲有好幾世紀遠呢！魯德格里剩下什麼？老人、婦女和小孩……我不要再活在謊言裡，大人們成天擔心政府補助金的事，煩都煩死了。娜凱婆婆的兒子從沒回來過，妳想他去了哪兒？我也要去別的地方瞧瞧，去環遊世界。就這麼簡單，不用懷疑。」
是了，我也不想去懷疑。
「你不愛這裡嗎？」我問。
「妳也要走啦，不是嗎？」亞諾什閉起眼睛。
「我會回來。」我堅決的說。我向來不喜歡承諾，但這次不一樣────「魯德格里剩下什麼？天呀，虧你還問！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還有我所熟悉的一切！你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嗎？我說，你不知道那些大城市的環境有多可怕嗎？很多、很多壞人，空氣也很糟……這些都是我從電視上看來的。你想去那樣的地方？
「這裡是我家。」我說。
亞諾什睜大眼睛，定定的望著我。
「我覺得，妳是個很特別的女生。」他很正經。
「怎麼說？」
「妳就像夏天一樣。」
「這是好事嗎？」
風吹得我的髮絲飄起來，我的手碰到他的。我們望進彼此的眼裡……閃閃發光，這就是夢。
那一刻，我們之間已不需要言語，因為我們都明白了。
這樣靜靜的，最棒了。
真的。
下午，我們就比較收歛些。
碧妲編了個花環戴在我頭上，黃色的花朵配上金紅色的頭髮很合諧，我喜歡。至於那頂紅帽子────抱歉，它被冷落在我的衣架上。
噢！我最期待的禮物時間到囉！
「愛薇，這個送妳，」伊蕊娜把一條摺好的手帕放在我手裡。「生日快樂。」
手帕上的公鹿肯定是她自己繡的。只有伊蕊娜靈巧的雙手才有辦法變化出那樣細緻的圖樣。
「哦，真是太謝謝妳了！」我非常高興，忍不住給了她一個大擁抱。
瑪莉安送給我的松香超級優質，我摸一下就知道了，一定很貴。
安德拉送我一條手鍊，是用發亮的玻璃珠串成。他解釋這條手鍊是他和媽媽上吉普賽市集的時候挑的，希望我喜歡。
「喔，安德拉，只要是別人送我的禮物我都會好好珍藏的。」我誠懇的表示。
碧妲說她要給我一個超級大驚喜，但是得等到回家後才能揭曉。
亞諾什送我────一塊馬蹄鐵。
「呃……」我滿臉困惑，盯著看起來像玩笑的禮物。
「翻過來看唷。」亞諾什眨眨眼。
我把馬蹄鐵翻過面來，上面很用心地刻了「給愛薇，亞諾什」的字樣。
「給妳帶來好運用的。」亞諾什露出潔白的牙齒，「反正妳很需要。」
我的朋友們再次向我祝賀，害我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表達我的喜悅。一陣略強的風吹拂過來，我便將花環向上一扔，落下的花朵比冬雪還來得美麗。
山坡上的六人，歡暢的笑著。
我一回家彷彿發了瘋似的，興奮的又叫又跳。
「冷靜一下，我的乖女兒。」媽媽微笑的說，「吃晚餐囉。」
煎雞餅的味道引來了附近狗兒的關住，害剛剛回來的爸爸只好又跑出去趕狗；玉米粥（mamaliga）加上浸過大蒜醬的肉片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另外還有將粥冷卻後做成的玉米糕────反正看起來都差不多，同樣濃稠到不行。媽媽還炸了一盤薯條，沾酸奶油吃。最後的高潮是我們家自製的果凍，酸酸甜甜的滑進喉嚨。
爸爸喝了點巴林卡（註一），臉色泛紅。他把一個紙袋交給我，「生日快樂，寶貝！」他說。
「是件長板外套耶，」我拿出裡面的東西，「現在不過也才七月不是嗎？為什麼送外套啊？」
「我在街上看到的，想妳一定會喜歡所以就買了。」爸爸說，「妳可以等天氣涼了再穿啊！」
「愛薇，妳現在可以試穿看看。」媽媽提議。「我很想看呢。」
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主意。
這件黑色的外套其實滿薄的，有圓圓的大紐釦，還有可拆的連帽。我穿著外套轉圈圈，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啊，對了……」媽媽突然記起什麼，連忙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棍狀的東西。「愛薇，碧妲說要給妳的。」
心急的我馬上抽走她手裡的東西。
「……哇……」
是張喬凡尼˙桂爾契諾的海報！好個大驚喜！
「妳今天不用洗碗了，愛薇！」媽媽在我背後大聲說著。
我歡天喜地的跑回房間，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安置它……貼在牆上？那可不行，房裡的牆壁早就被四幅織畫佔據；想了想，我還是決定把它好好的藏在書桌的抽屜裡。
我真是最幸福的人！
睡前的禱告是不可少的。我跪在床邊，膝蓋磨著地板，以最虔誠的心念著：「我們在天上的父、萬福瑪利亞和聖子，我衷心對祢們的恩惠表達感恩。感謝祢們賜予我這無比美好的一天。我請求祢們，讓未來的日子充滿和平與喜樂，並使我的家人朋友們健康快樂。特別是克蘿蒂。阿門。」
克蘿蒂……對喔，今天還沒去看她耶。於是，我趕忙說：「主啊，我現在要去探望一下克蘿蒂。我保證一下子就好，因為我得早點上常睡覺。我馬上回來。」
我躡手躡腳的溜出房門，爸爸跟媽媽正在談論事情。我小心翼翼的推開克蘿蒂的房門，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的床。
她還是那樣沉睡著，動也不動。
「克蘿蒂。」我低聲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喔，我收到好多禮物。我不會怪妳沒幫我慶生，因為那不是妳的錯。碧妲、瑪莉安、伊蕊娜、亞諾什和安德拉都好想念妳，特別是安德拉。我跟他們說，等妳病好了就要幫妳慶祝────我認為離那天不遠了，妳覺得呢？」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也很冷，彷彿前一秒鐘那隻手還放在冰箱裡似的。摸摸她的臉頰，她的臉頰也冰冰涼涼的。這是什麼怪病啊？居然會把人變冷？
「奇怪耶。」我自言自語。
再伸手一探她的鼻息────我嚇得渾身發冷────她氣若游絲，不用提醒，我知道這代表什麼。我幾乎是神經質的先開被單，伏在她胸前。
撲通，撲通，撲通……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她要死了！」我驚惶的大叫，「媽媽！爸爸！克蘿蒂快死了！你們快來，快點過來啊！」
爸爸第一個衝進來，一把把我推開。
「別碰她！」他大吼。
「她正在死去！」我尖叫，「快、快想辦法救她！」
「絲娃妮塔，把愛薇帶走！」爸爸對媽媽說，「太危險了。」
「愛薇來，乖，回妳房間去。」媽媽柔聲說，抓住我的手。
「我不要！」我依舊淒厲的嘶吼著。我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楚。
「妳這樣會吵到鄰居！」媽媽不耐煩了，「回妳房間。」
「不要！除非你們先救她！」我指著克蘿蒂。她還是不醒人事，我已經這麼大聲了！
「她沒事，妳別吵。」媽媽氣急敗壞，「彼得，來幫我。萬一引起騷動就糟了。」
後來，爸媽幾乎是用架的才把我架回房間，還很過分的把門反鎖。我又哭又叫，拍門板拍了半天都沒人理我。我虛脫的倒在床上，顫抖的用力吸氣以防自己窒息。
我不明白他們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發生？事實擺在眼前，我們最值得信賴的好友正在死去，他們卻只在意會不會吵到鄰居！天啊，為什麼我所熟悉的一切都變了樣，我才是活在謊言裡的笨蛋嗎？
為什麼神賜給我最美好的一天卻又將它粉碎，就像花朵的開落？
我要怎麼跟我的朋友們說？
「────我希望我是吸血鬼！這樣我就能救活克蘿蒂！就算被詛咒也不在乎！」我用枕頭捂著臉尖叫道。我也不太清楚我說這些到底有什麼用，或許這就是絕望的感覺吧。
沒有人陪我。
我哭著，哭著，最後就睡著了。依稀聽見爸媽的說話聲，和────以前不會，往後更不可能出現的────克蘿蒂愉快的笑聲。
※註一：Palinka，一種蒸餾李子酒，或稱杏桃白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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