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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紐約市。

        「───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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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幾次都是相同的結果,他終於忍不住,手機惱怒的往沙發上拋去,繼而在落地窗前來回踱步起來。

        偉大的紐約在他腳下,錯綜的街道,喧囂的人車,螞蟻般的繁忙。

        一切都很蠢。

        豪爾煩躁的的客廳四處亂晃,湖水般翠綠的雙眸在陽光的照射下時而映出碧藍的顏色變化,橡木色、近乎黑色的頭髮半長不短,還瀝著水滴,在他俊美的臉龐流淌。他修長的身體半乾,只在下半身圍了條浴巾。

        他剛領到的高中畢業證書擱在桌上,還熱騰騰的。

        他一向是學校中迷人的存在,只要微微勾起嘴角眨個眼,電暈的妞就一大票。他精力充沛,女孩們投懷送抱,沒事和哥兒們出去開車喝個一兩杯,課業顧得穩妥,擁有語言天賦的他還挺討老師歡心,反正別闖出什麼大禍───就算闖了,只要提防著別東窗事發───日子也算快活。

        因為那都不是重點。

        他的好哥兒們在畢業後,有的直接投入職場,有的已經在世界別處旅遊的路上,有的直接進入大學就讀,只有他,最被大家看好的他,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要是讓他選,憑他那顆聰明腦子要進入一流大學決不是問題,然而他無福消受。

        或許,本該如此。

        呼吸器運作的聲響從沒間斷,像個幽靈似的盤據在公寓最裡面的陰暗房間。

        躺在裡頭的是他的父親。

        幽靈霸佔了父親的全部,他那應該被稱為英雄的父親。

        豪爾還記得那天,回憶隱約在刺痛。

        早上外公來載他去學校,有時他父親工作得太晚、或是連續幾天沒法回家,保母兼管家的瑪格莉特,或多半是外公───一位不苟言笑的老紳士,眼神極為銳利。豪爾甚至覺得他有些可怕,但又帶著說不出的酷勁,活像隻老梟───便負責接送他上下學。外公乘著一輛由司機駕駛的黑頭車,也許到中央公園,給豪爾固定兩個小時的玩樂時間;幸運的話,還會帶他去柯尼島上的遊樂園。這是常態。

        父親幾天沒回家,外公說他受了傷目前人在醫院,十歲的豪爾從容的和瑪格莉特度過了三天,又或者四天?他有點不太記得確切的數字。一點異狀也沒有,直到班導師通知豪爾,他外公在校門口等著。

        豪爾心不甘情不願的背起書包,在同學眾目睽睽下踏出教室。他打算質問外公為什麼剝奪他下午上體育課的機會,然後回家把瑪格莉特昨天買的冰淇淋吃完。

        外公站在他的車旁,豪爾朝他走去。

        「上車。」簡潔而不帶一絲情緒。

        豪爾對如此命令多於請求的簡短句子很習慣,這就是外公。

        總是讓他把到嘴邊的話給吞回去。

        往醫院的途中車內一片靜默。老人像往常般用銳利的目光盯視著前方,小孩眼神游移,不時挪動座位上的屁股,祖孫倆彷彿對峙般(又或者,這只是豪爾自己的想像)誰也不開口。

        ───當豪爾決定好重新與外公溝通時,他們已經到了那幢赭紅色外牆的醫院門前。走廊似乎變得好長好長,日光燈既白亮又刺眼,豪爾的身形在外公身旁顯得瘦小而單薄,四周寂靜的嚇人。

        他,和他的腳步聲,被世界扔到了空白的角落。

        有些胃痛,還差點在半途跌了一跤。

        父親所在的病房裡四五個大人圍著病床或坐或站,有男有女,有些豪爾見過,像一臉大鬍子的麥克叔叔便是父親的好友。

        一個什麼「聯盟」的朋友。

        大人急切而快速的交談,一度幾乎要爭吵起來,每個人都憤怒而憂心忡忡。他們吐出的字句在應該保持寧靜的病房內飛來射去,「癱瘓」、「失去意識」,豪爾感覺自己的腸子瘋狂的蠕動絞紐起來。

        女人開始啜泣,他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比醫院的牆還要慘白,最和煦的光都能刺瞎他,一根針落地也能使他耳聾。

        床上那僅能靠呼吸器和插管存活的男人面色蠟黃,微睜的眼皮內看不見任何神情,對周遭也毫無反應……真的是他那似乎無堅不摧的父親?

        顯然豪爾忘了,英雄也有倒下的時刻。

        他快吐了,頭暈目眩。

        有人告訴他,亞倫‧史坦維許───也就是他父親───醒過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奇蹟出現。豪爾應該慶幸父親還活著,但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他。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男孩抖著雙唇問,但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得可笑。

        「亞倫算走運的,其他人都死了。」手臂上一條大疤橫過的男人說道,麥克譴責地瞪了他一眼。

        「亞倫他───你爸相當勇敢,」彷彿怕豪爾會因承受不住事實而倒地似的,麥克厚實的大手握住男孩的肩頭,「是他保護了我們。」

        「是誰做的?」明知故問,他對自己說。


        「怪物。」


        保持希望,他們是這麼說的。

        此刻豪爾左手腕的胎記傳來若有似無的疼痛───實在夠了,他根本懷疑自己有幻覺───他揉了揉那處,像是一塊好不了的疤,但永遠會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不應該是這樣。

        「活著」對豪爾來說不是難題;他既不缺錢,親戚、父親的朋友們都很照顧他,而他對自己的腦袋也頗為自信,就算少了這些後援他一樣能活得好好的,但估計可能不太光彩便是了。

        他的房間空蕩蕩,不同於大多數的青少年,沒什麼私人物品。他在自己的家中反而像個不計畫久留的房客。

        豪爾移開魚缸上的網子,給裡頭的小丑魚灑了點飼料,看牠們在紫色海葵飄動的觸手間鑽來鑽去,充滿活力。

        現在幾點了?九點五十分?噢,五十五分才對,這意味著他該注射了。

        他曾經在腦內幻想過那幅情境;走到人群熙攘的街道上,逢人就問……

        先生,不好意思打擾了。

        喔,不是的,我並沒有要像您推銷什麼。

        請問您是否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大腳怪、卓帕卡布拉、喜馬拉雅山雪人、天蛾人呢?

        狼人和吸血鬼呢?

        請問您害怕嗎?

        謝謝,還有,我並不是瘋子。

        總該有人做過類似的實驗吧!沒有嗎?還是都被當成了無稽之談?「恐懼」本源於人類的無知,諷刺的是,真正的威脅常通常潛伏在人們忽略或一笑置之的事物中。

        豪爾去衣櫃找了條Levi’s牛仔褲套上,頭髮還濕漉漉的,不過身體已經乾了。接著他走向廚房,涼涼的地磚讓赤腳的他很舒服。三支真空包裝的注射器躺在冰箱的冷凍櫃中,裝滿了暗紅色液體。他撕開其中一支的包裝,替它裝上了針頭後用食指彈了彈,找到左手腕的靜脈後便毫不猶豫的一針紮下去。

        豪爾慢慢控制按壓芯桿的力道,看暗紅色液體漸漸注入體內。他似乎花了長久的一世紀,或僅僅是幾分鐘的流逝來適應異物入侵的不適,左臂血管暴突的現象朝心臟方向而去,奔騰的熱流帶來痙攣,發燙的身體與之對抗;堅持將芯桿推到底,待液體全進入體內後,他整個人倚在冰箱上咬牙忍受要將他吞噬的痛苦。

        彷彿塞進了整座森林的雙瞳,慢慢地、掙扎地染上鮮血的顏色。


        這是「藥」,能治療他的藥。

        噢,別誤會,有些人施打能為他們帶來愉悅的「藥」,聲稱那樣能讓他們到達天堂般的境界。豪爾曉得身邊某些人也有癮頭───雖然知道犯法但他答應過不說出來,畢竟他們還沒為此作奸犯科嘛。這是最低限度───他們告訴他那會是既神祕又夢幻的體驗,無與倫比。是很有吸引力沒錯,不過豪爾明白的很,這癮一旦染上就完了───那是包著糖衣的毒,會削弱一個人的體力和意志。然而他不一樣,他是逼不得已。

        喘了口氣,注射器自豪爾再也握不住的手中滾落地面。緊隨在炎熱後的是寒冷,他打賭自己的體溫至少掉了十度,血液流動的速度也降低了;他的皮膚原是健康的小麥色,然而現在不只臉龐,全身都變得相當蒼白。自從開始治療,皮膚就越來越白,因此他能找到機會就盡量曬太陽,希望自己能曬得黑一些。

        照他的形容,那種白看起來非常不健康,病懨懨、死人般的白……沒錯,很接近了,就是這樣的感覺……

        接近那種生物。

        豪爾很少流淚,他清楚記得第一次注射時,因為痛而像個幼稚的小嬰兒嚎哭,夠丟臉的了。說到哭,他年幼時常在夜裡被噩夢驚醒,夢的具體內容他早忘得一乾二淨,但不能否認總是能把他嚇得半死。

        待他的身體恢復、不再發顫後,他前去扭開水槽的水龍頭,嘩啦嘩啦的邊大口灌水邊沖臉。預計還要花上個十幾分鐘,他這身的蒼白才會退去,但他舒服多了。

        「藥」和他的身體達到融合,強化他的體力並使感官敏銳。說起來可得感謝外公,這世上有資格使用這藥的人還找不出幾個,除了豪爾,其他人的療程都以失敗告終。

        十四歲那年豪爾發現自己的左腳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醫生告訴他那裡的骨頭產生病變,遲早都要截肢。那怎麼行!太荒謬了!顯然有東西從很久以前就在侵蝕他的健康,他卻該死的毫不知情!他頹然地癱坐在輪椅上,人生真是爛斃了。外公不久後來訪,帶來了「藥」。


        「我說服聯盟上級讓你使用這個,但要不要施打,決定權操之在於你。」

        「會有什麼副作用嗎?」豪爾覺得真是走投無路了。

        「目前還說不準。」外公的回答讓人膽戰心驚,「你要記住,這東西療效驚人,但並非萬靈藥。」

        「……現在的我也是實驗品吧?」

        「可以這麼說。聽著,這世上有數以萬計同你一樣碰到麻煩的人,要是你成功,不僅僅是你自己,或許你父親也能醒過來。」


        一個月後,豪爾得知了「藥」以及提供者,也就是所謂的聯盟───的秘密,爾後也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那是他的現在,也是迎面的未來。

        十點鐘,他該做好準備,把自己弄整齊。由於他把自己的車給賣了,瑪格莉特會來載他去機場。

        手機鈴聲和震動嚇了他一跳,但螢幕上顯示的號碼讓他鬆了口氣。

        「喔,莎莉,我的天,妳沒事吧?」

        「怎麼?」冷若冰霜。

        豪爾咬咬牙,「我只是想說我真的很───」

        「什麼都別說。」對方打斷他,「如果他的爸爸不是個混帳我還會考慮留下來。」

        「……」

        這情境曾在過去發生過一次,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對象,但到最終卻都有著相同的結局。

        「───流掉了,順便告訴你是個男孩。但那不重要了。」

        「喀」一聲,對方掛斷了。

        豪爾面無表情的走向垃圾桶,無辜的手機就這麼掉進去,不再被需要。

        瑪格莉特很快就回來了,拉著行李箱,微微冒汗的手裡緊捏著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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