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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裡開始下起雨來,那劃破夜空的閃電與彷彿崩山走石般的落雷聲壟罩於古城西治索拉之上。所有的窗子後是一片黑暗沉寂,然而舊城區一家旅店三樓的房間卻是例外。

    「蔓妃絲,秀一下《大法師》裡最經典的那招。」鴆焰慵懶的倚在浴室門邊,瞇眼觀望蔓妃絲準備挑戰地心引力。

     蔓妃絲右腳踏上牆壁,左腳立即跟進,整個人彷彿牆上冒出的一根人形衡木,而且不用任何東西支撐……剛開始她似乎對是否該踏出下一步相當猶豫,不過站穩腳步後,她立刻「向上」邁開大步,走呀走的,輕鬆得讓人以為她根本是走在平地上。

    「哪招啊?」她懶洋洋的眨眨眼。

    「蜘蛛行啊。」

    「才不要咧!真無聊,給我錢也不表演。你幹嘛不自己上來?」女吸血鬼吼道,「真沒趣。閃開閃開,我要下來了。」

     語畢,她雙腿一彎,弓著的身子靈活的轉向地面,「咻」的一聲降落在深綠色的地毯上。

    「愛薇,換妳囉。」克蘿蒂抽出一對六,扔到我眼前。

    「快啊,就等您了。」羅納德說。

     我抿了抿嘴唇,終於放棄的大喊:「看不懂,不玩啦!」

    「又多了個不會玩撲克牌的孩子────我說克蘭,這下妳可有個伴了呢。」雪乃出了一對老K。

    「啊?妳說什麼?我聽力不好唷。」蔓妃絲撲到床上,把枕頭擠到地上,引來鴆焰的抗議。

    「那可是我要睡的耶!」

    「────你們要不要玩枕頭戰?我去拿我們房間的枕頭。」

     喔,這裡可是鴆焰和羅納德的房間,被搞得天翻地覆……牆角的插座插了個變電器,連接著多孔插座,而雪乃的手機、蔓妃絲的ipod和相機電池。電視聲開得老大,完全不怕可能會吵到其他房客────

    「輸了。」這是羅納德。

    「咦咦?怎麼這樣?」雪乃苦惱的搔首道,「我居然又輸了啊……這是第五局了!」

     克蘿蒂一臉得意洋洋,向他們展示手上的牌。

    「好無聊,好想出去找樂子。」床上的蔓妃絲翻了個身,望著電視發呆。

    「欸,雨下很大耶。」雪乃提醒她。

    「我想吃東西。」蔓妃絲搖搖時指,「沒東西吃了。誰去買?」

    「妳不會自己去啊。」

    「妳說外面雨下很大啊。」

     雪乃低聲呻吟。「好像我是她保母似的!」她對羅納德抱怨,「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哪?我可是堂堂星野家的大小姐耶。」

    「C’est la vie,雪乃『大小姐』。」蔓妃絲瞇起眼睛。

    「麻煩誰來翻譯一下這個笨蛋的話!」雪乃說,「我快受不了了。」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命。」鴆焰搖頭晃腦,文謅謅的回覆,「我去買點吃的東西,要不然妳們兩肯定會吵到掀翻屋頂的。請借過。」

     他繞過坐在地上的雪乃,朝窗戶走去。

    「呃,鴆焰────」我想說門在另一個方向。

     他推開窗戶,雨點當然全都飄進房裡,還差點濺到在充電的相機……就在蔓妃絲哇哇大叫衝去搶救她的相機時,鴆焰單手撐住窗台,整個人就跳出去了。

     喂,這裡可是三樓耶!而且現在半夜一點多,真的買得到嗎?

     我向窗外張望,臉馬上就被雨淋得濕透;躍入雨夜中的鴆焰似乎墜入虛無中,根本不見人影。意外的是,十分鐘後他濕漉漉的回來了,懷裡揣著一瓶白蘭地、兩瓶果汁和一袋巧克力,口裡喃喃念著不知名的語言。

    「去車站買的!」他吁了口氣,「酒是大人的,小朋友不能碰……妳也一樣!」他瞪向蔓妃絲。「來來來,克蘿蒂和愛薇,妳們不討厭蘋果汁吧?」

     鴆焰的白色無袖上衣浸了水,變得有些透明,他的背上隱隱約約浮現好大一個圖案來;綠色,又似乎是藍色,長長的像蛇一樣扭在一起,又有彷彿是魚鱗或是刺的東西,從袖口的邊邊露出來,在白皙的皮膚上特別醒目。

     羅納德、雪乃和蔓妃絲對鴆焰背上的圖案絲毫沒有過問,也沒露出好奇心,顯然他們早就知道了。

     那就是刺青嗎?我沒開口問。

     接下來的時間在談笑與吃吃喝喝中度過,雖然不能出去閒逛(即使看不出半夜到底哪裡好逛),不過跟大家一起打屁哈拉道也挺有趣的。

    「說實在的,」雪乃晃晃白蘭地的瓶子,雙頰蒼白依舊,兩眼發亮的表示:「我最最最喜歡小孩子了,尤其未滿十二歲的都很可愛。所以,克蘿蒂和愛薇哪,妳們一定、絕對要好好把握這段時間喔!血族的童年是非常短暫的。」

    「喜歡小孩?」蔓妃絲不以為然的哼哼兩聲,「誰不曉得妳骨子裡動的是啥歪腦筋。有時候妳的某些特殊癖好還真是令我不敢恭維啊!」

    「喜歡小孩有哪裡不對嗎?」克蘿蒂好奇。

    「對啊,」我說,「我也喜歡年紀比我小的小朋友啊。我覺得像雪乃這樣,很適合當保姆耶。」

     一聽到「保姆」這個詞兒,隨便三人組面面相覷,相繼捧腹大笑起來。

    「呃……」顯然我戳中了某個點,「這在吸血鬼的世界是很好笑的笑話嗎?」

     蔓妃絲用手肘頂頂鴆焰,「欸欸,她們真的不懂耶,嘻嘻……這點倒是挺可愛的。」

    「想到就好笑!星野當保姆!」

    「哎呀呀,那可別把別人家的寶寶吃了才行唷。」

     又被糗了,雪乃挺起胸膛:「別人我是不知道啦,但是你和妳,自己私底下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難道以為我都不曉得嗎?」

     她這麼一說,鴆焰立刻閉嘴。蔓妃絲則是面露無辜的搖搖手。

    「我沒有喔,真的沒有喔!」她說,卻又賊溜溜的指指鴆焰。「說到見不得人的事,雪乃,妳還欠我錢耶。」

    「不鏽鋼嗎?」雪乃沒好氣的問。

    「不是,很久以前的。」

    「────欠多少?」雪乃完全想不起來。

    「兩分錢。」蔓妃絲插腰著說,「再不還的話,我就要剁妳手指囉!」

     鴆焰不可置信:「老天爺,妳這是暴力討債嗎?而且才兩分錢而已也要計較……」

    「『才』兩分錢?」蔓妃絲嘖嘖道,「我媽說,兩分錢也是錢啊。」

    「有必要摳成這樣嗎……」鴆焰說,「妳上次不是說,要打倒該死的資本家嘛?妳啊,不是資本家,是專吸人民血汗錢的貴族啊!」

     蔓妃絲伸手想敲鴆焰的腦袋,被檔下來。

    「這個房間裡除了羅納德以外────不好意思,我不是針對你喔,羅納德。」她急急的補充,「除了他,誰不是貴族?」

    「可是沒頭沒腦跟著人家亂呼口號的是妳啊!」

    「那、那是我喝醉了啦!」蔓妃絲結巴道。

     跟這三個吸血鬼共事,肯定很累。



     大約凌晨四點的時候,克蘿蒂說要洗澡,所以我便陪她回301號房。反正我對隨便三人組產生的噪音早就煩透了。

    「妳覺得那三個吸血鬼怎麼樣?」克蘿蒂從行李箱中翻出自己的衣物。

    「────跟我想像的很不一樣,」其實我想說的是吵死人了。「跟我以前在電影裡看到的啊、故事裡聽到的很不一樣……該怎麼說呢?他們、他們像城市人,對!像城市人!」

    「城市人!」克蘿蒂綻放笑靨,「好貼切啊。但城市總沒山裡好,不是嗎?」

     在我想得出回應前,她已經飄進浴室裡了。

     我呆坐在床上,凝視著吊扇。從我蛻變的那天直到今日,我的煩惱大概和同年紀的人類女生一樣多,而且內容比她們都古怪。當然囉,這對其它的吸血鬼女孩來說恐怕是芝麻蒜皮的小事……雖然當下我對自己究竟在鬱鬱寡歡些什麼也不是很清楚,這會是一種病嗎?

     就在我持續胡思亂想的同時,克蘿蒂頭上包著毛巾從容的走出浴室,「換妳洗啦,愛薇。看妳臉上的表情,跟之前考試考輸亞諾什一模一樣……心情不好喔?去沖一沖很舒服的。」

     她說得對,洗完澡後果然好多了。

     我們各自抱著枕頭半趴在床上,天南地北的聊,和以前差不多,讓我有種「一切都沒變」的錯覺。

    「給妳看樣東西。」她神祕兮兮的說。

     她先是緊緊的將右手握成拳狀,隨後張開,手心憑空冒出一個圓圓、發亮,松香黃的東西,應該是某種寶石吧我猜。但這枚黃色的「寶石」在她手中微微的顫抖了幾下,就彷彿落到地上的水珠似的崩解,化作亮晶晶的細砂。

    「哇喔……」我用指尖捏起一小部分的砂子,「這啥?妳是怎麼弄的啊?」

    「我自己也不明白。如果我要的話,它就會自己冒出來。」她撥掉手上的砂子。

    「妳可以再做一個嗎?」

    「當然。」

     她的手一闔一張,一顆類似的「寶石」被製造出來。我在它瓦解前迅速碰了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果凍似的又軟又富彈性。

    「唷!」我感到很新奇。

    「妳不要叫啦。」她則是又好氣又好笑。

     當然啦,這一顆「寶石」的命運和上一顆相同。

    「嘿,克蘿蒂,我想我知道身為王者的妳有什麼特殊能力了。」我兩手一拍,「妳會做果凍寶石!」

    「────果凍寶石是啥鬼東西啊?」

     克蘿蒂隨後又製造了好幾個,不過形狀越來越不規則,尺寸也越來越小。

    「我睏了,」她乾脆的說,拍掉最後一個果凍寶石(和我的小指指甲差不多大)的碎屑,伸伸懶腰。「如果妳不介意,我要睡囉。」

    「睡吧,我沒意見。」我望著她爬上床。

    「那個……」她眨眨烏溜溜的大眼,「關於我會做果凍寶────嗯,姑且先不管那是什麼,妳都不要跟別人講喔。」

    「雪乃他們也不行嗎?」

    「不可以。」

    「好。」

     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問她原因。好不好奇是一回事,不過和那無關……我喜歡替親密的人保守秘密,那就像是我們之間的聯繫。當然啦,一直致力於達到守口如瓶的確讓我有點累,但是值得的。

     我躺在床上,試著讓自己陷入夢鄉。

     結果做了個怪夢。

     我夢見自己回道魯德格里,可是我所認識的人,包括爸爸、媽媽、碧妲、瑪莉安,甚至是亞諾什,全變成了顏色黯淡且會走路的大香菇,並快速的凋萎。

    「怎麼會這樣?」夢中的我大叫。

    「妳是吸血鬼啊。」克蘿蒂的聲音平靜的說道:「有蒼鷹的眼力、比獵豹快的速度、老虎的力氣以及永恆的生命……永恆的生命……永恆的生命……」

    「我可以不要永恆的生命,」我哭泣,「我要回家────」

    「不可以喔,我任性的小公主。」熟悉的嗓音響起,溫暖的白光籠罩著我的臉龐。

    「你是……」我被這個聲音所安撫,停止哭泣,同時醒了過來。

     噢,要死啦,眼睛好痛!我整個人僵硬的縮到毯子底下,大力的揉起眼睛來。下一秒我意識到是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臉上────昨天在朝陽下奔跑的經驗,讓我體認到吸血鬼在陽光下也能自在的活動,可是────現在怎麼這麼刺眼啊!

     大約一年前,我被一顆排球狠狠的砸到中左臉,差點暈死過去……頭昏腦脹,痛到以為自己的左眼已經像軟番茄一樣破裂(當然不可能,太恐怖了)……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只不過兩隻眼睛都痛。

     我逼自己爬起來,半遮著眼去拉上窗簾,一邊罵自己為什麼不在睡前把它完成,接著再跑進浴室。要不是我知道自己曾在夢境裡哭泣,否則會把兩上的兩行血淚誤認成眼球流血。實在太誇張了。

     把痕跡洗去,甩甩頭,我覺得好多了。 

     回到床上也不知道究竟躺了多久,卻再也睡不著。一定是那個爛夢的關係,憑什麼啊?不過是個夢!

     克蘿蒂睡得很熟,動也不動,胸口也沒有起伏。我好奇的湊到她臉龐,好安靜,沒有鼻息。呃,好吧……她沒有呼吸耶,這對於吸血鬼來說或許是正常的吧。我試著對一切見怪不怪,似乎會讓我比較釋懷。

     窗簾是拉上了,依然檔不住那一絲絲金線般的陽光。我思索了一下,決定看看西治索拉在白天的樣貌────當然囉,我有我的防護措施────戴上紅帽子,果然好多了。

     因為沒有手錶所以不知道時間,但我推測現在應該是早上;所以我並沒有睡得太久。街上冷冷清清,幾個行人用手指就數得出來。既然有了帽子,我變更大膽的把頭伸出窗望張望,碰巧瞧見底下有個蓄了一頭長髮的女生信步走出飯店,那不是蔓妃絲是誰?

    「蔓妃絲!」我對她大喊,怕她沒注意到還大力揮手。

     她困惑的轉頭,一看見是我,大大咧開嘴露出燦爛的笑容。她示意我別大聲嚷嚷,又招招手。

     要我下去嗎?我打手勢問她。她點點頭。

     我稍微打理了自己的服裝儀容,接著躡手躡腳的離開房間;下了樓梯,一路安安靜靜,連櫃檯也空無一人,我很慶幸自己不用再一次面對這家旅店的老闆,那會讓我很愧疚。

     蔓妃絲站在旅店門外,拿了像機在拍天空。

    「唷,精神這麼好,睡不著啊?」她一見到我便問。

    「我有睡著,又醒過來了。」我說,「妳也是啊!」

    「我啊,」她用拇指指自己的胸膛,「這是改不了的習慣啦。我在類人時期的時候就習慣熬夜,變成吸血鬼後反而顛倒過來了,白天精神更好呢。或許應該要送我去東半球,如此一來生活作息就正常囉!」她苦笑,「妳可以陪我走走嗎?我不想自己一個啦!」

    「沒問題。」我答道,「妳要去哪裡啊?」

     她朝日昇的方向指去,「那座鐘樓……我想去。」

     那個啊,我壓低帽子。

    「啊,對了,我覺得妳需要這個。」蔓妃絲取下掛在胸口的太陽眼鏡遞給我。

    「────妳不用嗎?」我疑惑的問。戴上眼鏡後實在是────哇,陽光可拿我沒辦法囉。

    「我天生抗曬,厲害吧?」她得意洋洋,「來吧,我們走。」

     由於夜雨,整座城市在一片朦朧中緩緩甦醒,彷彿大力刷過的灰藍天際是夏季的標誌,雲都散了。我期望會聞到玉米和乳酪,在魯德格里的早晨,這兩種香味總是隨風飄來;那風,非常清新且令人愉悅。我記得每當我回過神來,手指和嘴角早就沾滿了食物殘渣,這時媽媽的一頓罵就無可避免了。

     西治索拉的早上沒有玉米和乳酪的味道(或許有,只是還沒飄到我這裡)。她所給我的印象是座樸質的古城,擁擠但溫暖,和空曠寬廣的魯德格里非常不一樣。用顏色來區分,我會說魯德格里是綠色,西治索拉是棕色;那也許太以偏概全,畢竟我身在舊城區,而這只是整座城的一部分。

     很好的一部分。

     早上的風有點涼,我們爬上一段凹凸不平的石階。晚上的雨水還沒乾,蒼老的地上濕濕滑滑,同時也閃耀著光澤。蔓妃絲不時停下腳步拍風景,對周圍的一切展現無比的好奇────更貼切的形容,是大驚小怪。 

    「愛薇,妳不覺得這樓梯的扶手很漂亮、很雅致嗎?」

     小小的喀擦、喀擦聲。

    「────每棟房子都不一樣啊!」 

     喀擦、喀擦。

    「鳥飛過天空好美喔,啊啊!」

     喀擦、喀擦。

     光是一座樓梯,我們就逗留了好一段時間。終於她表示拍夠了,我們才繼續往上走,幸好她換成邊走邊拍,不然我們要在這裡停留到西元幾年都不知道。目光所及的房子一間比一間古老,有的牆面油漆斑剝,有的才剛重新粉刷,光鮮亮麗的一整排,彷彿沿著地勢而上的超大塊水果棉花糖。

     鐘樓可說是整個西治索拉最醒目的建築物吧,我敢說它一定有兩百呎高……喔,不止不止,應該再更高一些。昨夜我對它不過驚鴻一瞥,它在夜裡是個猙獰的剪影。

     白晝,它顯現出另外一番風貌:米灰色的外牆,搭配彩色屋瓦以及灰色的塔尖,而鐘樓的主角────那面時鐘,有著黑色的鐘面和金色的指針,上頭的十二個羅馬數字也是金色,但褪了色。時鐘的右邊是個壁龕,有個能轉動的綠色圓形舞台,裝置著上了漆的人偶。

     蔓妃絲說,這座鐘樓是十四世紀時所建,跟城市本身幾乎一樣古老。

    「啊,這就是條頓之美了……即使上面那部分修復得不甚正確。」蔓妃絲感嘆,然後是一連串的低聲呢喃,用的是外國話。這次,我聽懂了幾個字彙。

    「妳說法語!」我驚奇的表示。

    「是啊,妳聽得懂嗎?」她好像很高興。

    「我的爸……人類爸爸會說法語,所以我會說一些基本的。」我據實以報。「所以────妳是外國人吧?」

    「是啊。」

    「法國人嗎?」我問,她的法語標準,沒有口音。「很容易猜到。」 

    「事實上我有雙重國籍。」蔓妃絲答道,「我老爸是埃裔法國人,老媽是法裔埃及人,我在埃及一個叫米特拉希納的地方出生。這是真的,不過每次人家都不相信。」

     她裝模作樣的嘆氣。

    「我沒那個意思……不過聽起來的確有點像編出來的。」

    「妳看沒錯吧?」蔓妃絲的深棕色眼珠轉了轉,一副認命樣。

     我們穿過古老的拱門踏進通往鐘樓的石廊,在石牆投射的陰影下坐著,這裡有股潮濕的氣味。

    「時間啊,」過了一會兒,蔓妃絲開口。「有沒有覺得,別人的時間越來越快,而妳自己的確越來越慢呢?」

    「……沒有耶。」

    「我也沒有,嘻嘻。」那妳幹嘛問啊?「這是我爸在我十一歲生日後問的。他說吸血鬼都有這種感覺,不過我是個例外啦!」

    「妳成為吸血鬼多久了?」我問。

     蔓妃絲有一瞬間的眼神彷彿在說:想套我年齡?哪那麼容易。

    「────給妳個提示,」她說,頓了頓。「雪乃、鴆焰跟我同年唷。」

    「這哪算提示啊?」

    「呃,等一下啦,我還沒講完。」她用手指捲著髮尾,「妳知道拉赫曼尼諾夫吧?」

     當然知道。豐卡莫斯先生偶爾會在課程結束後放些音樂,我就這樣對多位音樂家有基本的認識────貝多芬、舒伯特、姚阿幸、巴托克(註四),以及拉赫曼尼諾夫。

    「所以……」我縮起膝蓋,不甚確定的猜測:「拉赫曼尼諾夫也跟妳同年?」

     她笑而不答。

    「拉赫曼尼夫的出生日期是……一八七三年!」我心算,「妳已經超過一百歲了?」

    「哪有哪有!」她開始耍賴,我顯然說對了。「我只有十歲啦,十歲喔!」

    「鬼才信啦!」我掙脫她的手,免得她抓住我的肩膀搖來晃去的撒嬌,「妳這一百多年都在幹嘛?」

    「晃來晃去、睡覺……」她邊說邊數手指。

    「────妳不用工作嗎?」嗯,我其實很好奇吸血鬼到底有沒有工作。

    「打混睡覺就是我的工作啦。」她說。「喔,我常講故事給別人聽,也喜歡別人告訴我故事,然後我會把它記下來。另外,我還是『點心特派員』────說到點心,」她往牛仔褲口袋掏了掏。「不好意思唷,這是剩下的巧克力。其他的都被我嗑光了。」

     未免也太猛了吧!我回房間前不是還有一堆的嗎?剩兩顆了!

     她把巧克力塞給我的時候用的是左手,因此讓我再次對她小指上的痕跡感到好奇。

    「妳的手怎麼了?」我摸摸她的手,好冰。

     她抽回手,虛弱的笑了笑:「一九四四年時我出了意外……很糟很糟的意外,手指就斷了。」

     上帝保佑!我起了雞皮疙瘩。「唔,怎麼發生的?」

    「我太呆了, 我是遲鈍的吸血鬼。」她承認,但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後來接回去的時候沒弄好,就有了現在的疤痕……反正,不影響我生活就好。」她俏皮的彎彎小指,關節處的確有些不太自然。她語氣一轉:「對了,我想妳聽過不少有趣的故事吧?羅馬尼亞是個擁有很多傳說的地方,特別是山區。鄉野奇譚、鬼故事、歷史事件……妳一定有的嘛,是不是?」

    「妳想聽哪種?」呵呵,這我可有自信的哩。

    「都可以,多多益善。」

     感謝豐卡莫斯先生,我把他的故事一股腦兒全搬出來:深山裡的女妖、森林中的鬼怪,以及────

    「那樣也算吸血鬼?」蔓妃絲不可置信。「有沒有搞錯啊!」

    「是啊。」我尷尬的說。

    「簡直遜斃了!妳確定那不是殭屍?」

     蔓妃絲時而聚精會神,時而捧腹大笑,時而提出批判。

    「接下來這個故事我妳說不定聽過。」我壓低嗓音,「這關於一位公主────傳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性,一頭金髮長到腰際;」我在腰上一比,表示頭髮的長度。「但她不是普通人,而是強大的吸血鬼……她也很殘忍,殺死的人屍體能堆成一座小山────」

    「等一下等一下,先到這裡。」蔓妃絲眉頭微蹙,眼裡又浮現殺氣。

    「怎麼了?」她好像不高興了,可是剛才我在講其他的吸血鬼故事時她可沒這反應。

    「沒有啦,別在意。」她僵硬的笑,殺意消失。「我們走。」

     我們起身,朝另外一端的拱門走去,門上有盞突出的燈,彷彿從牆上迸生的花與花莖。

    「我說錯什麼嗎?」我問。

    「我可沒這樣講喔。」我們通過鐘樓底下,她說話時回音裊裊。

     街上、牆上掛滿了彩色的旗幟,在風中飄動。腳下踩的是棕灰的沙土和小石板路,這裡顯然沒有現代的道路。

     眼前聳立著兩棟用迷你拱橋連接的大房子,米黃色的那棟有圓弧彎曲的鐵窗,黃色的那棟棕色屋頂,每扇窗戶下都插著鮮花,還真不是普通的醒目。

     蔓妃絲的指尖滑過建築物的牆面,然後在黃色大房子轉角處停下腳步。那裏也有盞燈,和鐘樓那邊那盞幾乎同個樣式,我打賭它存在的時間比蔓妃絲還久。蔓妃絲打開相機。

     我佇立在一塊金屬招牌之下,那是一條尾巴打個圈,身體像蛇似的扭曲,張牙舞爪的龍。

    「哦,瞧妳發現了什麼。」蔓妃絲小跑步過來。

     我一臉茫然。

    「龍,draco。」她指向招牌。

    「我知道啊。」我兩手一攤,「龍。」

     蔓妃絲半推半就的要我往前,大約走了五六步又猛力抓住我,要我抬頭看某樣東西。

     一塊白色的牌子嵌在牆上,那上頭的字讓我幾近傻眼,下巴都掉下來。

    「我帶妳來就是為了這個。」蔓妃絲用充滿夢幻的語調說。


     ────弗拉德˙德古拉的出生之地!


     這時居然沒有雷聲大作,實在太不應該了。





     ※註四:巴托克(1881-1945),匈牙利民族樂派作曲家,為二十世紀最傑出的音樂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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