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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卡森帕瑱公主睜開眼睛,茫然的望著自己頭頂上的繁星閃爍;這麼晚了?她心想。忽然,她倏地一躍而起──好像、好像有什麼事糟糕了啊!

       「死定了!」她叫道。

        她想起來了,下午時她跟蹤弟弟,一起溜出阿克特阿頓,來到尼羅河邊,一棟小屋子……屋裡有個,不像人類的帥氣男孩……

        穆哈泰……

      「您沒事吧?公主殿下。」 

       這不是保姆麥雅身邊的侍女嗎?

       這不是皇宮花園嗎?

      「在下聽見公主殿下的叫聲,於是便趕過來了。」

      現在是怎樣啊?

      「姊姊,叫這麼大聲幹嘛啊?」來者正是她的弟弟,圖坦卡頓王子。「拜託,今天阿頓神慶典我很累的耶!」 

      「你……」安卡森帕瑱簡直說不出話來。她明明記得……

      「妳從下午就一直睡,一直睡,」圖坦卡頓埋怨道,「現在我累斃了,妳倒是精神抖擻啦?啊?」

       不對不對,她明明清醒得很……

       圖坦卡頓伸了伸懶腰,對侍女說:「替我準備洗澡水,我要休息去囉──」 

       就在他轉身離去,安卡森帕瑱突然叫住了他。

      「弟弟,你脖子上戴的那條鍊墜,我怎麼好像沒看過?」

       圖坦卡頓愣了一下,失聲笑了起來:「怎麼?妳睡昏頭了是嗎?這條鍊墜,我可是從小帶到現在的啊!」 

       「是嗎……」做夢啊?安卡森帕瑱有些悵然若失。小屋、漢娜婆婆、開心的弟弟、穆哈泰,究竟是什麼樣的夢,有如此真實的觸感?

        穆哈泰……


        月兒高掛,王子殿下位於大皇宮的寢宮。

        圖坦卡頓頹然的躺在自己床上,回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那股神奇的強風載著他一路向南,五彩繽紛的光流沿途伴隨,彷彿對他的離去依依不捨……想到這兒,他憶起母親的臉龐,眼眶一陣濕潤。

       「怎麼……這麼沒用啦?」他倔強的揉揉眼睛,鮮紅的血符緊緊握在手心,牆上的壁畫逐漸模糊起來。 

        不應該難過的,不是嗎?畢竟,自己還有家人。
      
        還有朋友。

        還有──

       「娜芙希瑪克克特。」他抹去淚水,低聲念出這美麗的名字,一個一個字節的拆解,好似一種高雅獨特的樂趣。 

        ──「娜芙」是美麗,睡蓮一般的純潔,任何人都渴望的溫柔。

        ──「希瑪」是王者,圖坦卡頓的本名中也有「希瑪」,它擁有利刃的氣魄。

        ──但是「克克特」……?

       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知曉古老神明的名諱,記得所有創世的神話,對古代人的用字遣詞也略懂一些,但他實在想不出「克克特」的涵義。

       天花板話了一個長了翅膀的太陽圓盤,紅紅的好像一隻眼睛,從神靈的世界俯瞰這位小小王子。

       「翅膀啊……」

        與娜芙希瑪克克特相擁的少年,擁有一對色彩斑斕的羽翼──傳說,所有國王的母親˙愛希斯女神和祂的妹妹才有這樣不凡的特徵;所以,那名少年是誰?或者該問,是什麼?

        娜芙希瑪克克特,妳是什麼?為什麼妳的影像充滿腦海,久久不去?當妳的雙眼變成血紅色,就連淚水也轉紅時,才是妳真正的樣貌嗎?妳是枚嬌嫩的花蕾,想必連惡魔也捨不得碰觸……但那對紅眼著實教人在意……不知道穆哈泰有沒有看到?既然他看過大海,表示他一定去過很遠、很遠的地方,照這樣推論,他也許見過新奇的玩意兒,也可能見過不尋常的人物──被那麼多匹狼環繞是什麼感覺?穆哈泰可一點也不害怕嘛!下次有機會再問問他。

       「──圖坦卡頓王子!」

        好像有人在門外。是個男人的聲音,蒼老、略為沙啞,但充滿不可思議的精力。圖坦卡頓一聽就明白了,是宰相阿伊。

「你跑去哪兒了?」圖坦卡頓才剛開門,阿伊劈頭就問:「祭典完你人就不見了,一整個下午都不見蹤影,連我寶貝的安卡森帕瑱也是。說!你們倆就究竟跑哪去了?」

       「我……我和她,我們只是──」糟糕,得趕快掰個理由……今天怎麼一直在擔心各種理由的事啊?!

       「說話不要吞吞吐吐!王子殿下!」阿伊眼神凌厲。

       「是!」還是先閉嘴好了。

       「今天下午,有人目擊一個相貌、穿著都與王子相仿的小男孩──」

        慘了慘了,還是被發掘了嗎?圖坦卡頓手心冒汗。

       「居然爬到阿頓神殿的屋頂玩耍!」
        
        欸?!

       「用一把像是銅製的短劍在浮雕上亂刻──」

        圖坦卡頓不由得想起那把恐怕已經沉在河底的短劍。

       「實在是令人不敢相信,世上有這等對神不敬之人的存在……」阿伊搖搖頭,「更奇怪的事,警衛好不容易爬上去準備抓人,這個小男孩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知道什麼事嗎?」

        圖坦卡頓搖搖頭,盡量露出他自認為最無辜的表情。

       「不曉得啊。」阿伊長吁了一口氣,「那就算了。王子殿下後天要回北皇宮,今晚就好好的休息,別再想別的事了。話說回來,你手裡握的是什麼?」

        圖坦卡頓把手藏到背後,大力的搖頭。

       「好吧,王子。」既然王子不想讓他看,宰相也無可奈何。「總有一天,事情會真相大白的。在回北皇宮之前,我還得確保王子的安危呢!」阿伊意味深長的冷笑,轉身離去。

        北皇宮……雖然是更美麗舒適的居住環境,但意味著更多的監視──要去找穆哈泰的困難度比現在更難了,唉!

        現實,這就是現實。

        堅硬、冷酷,毫不留情。

        他真羨慕穆哈泰,總是無憂無慮的。

        這裏聽得見尼羅河的水聲。圖坦卡頓期待下一個迷濛的夜晚,娜芙希瑪克克特、穆哈特和他,三個人一起再次重回那綺麗憂傷的夢境……

                                                  *                                *                              *                               *

        尼羅河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那對黑色眸子也波光粼粼。

        一名紅棕色皮膚的少年沿著河畔慌忙的東張西望,尋找什麼似的。他大約十三、四歲,個頭挺高,身著華麗裝束,配有銅劍一把,顯示家世的不凡。他給忽然的蛙鳴聲嚇了一跳,繼而以驚人的疾速奔馳起來──似一陣風,那絕對不是人類所趕得上的。

        他心急如焚,因為若這次搞砸,就連勢力強大的父親也保護不了他。

       「公主殿下!」

        他多麼想放聲大喊,但不得不壓低嗓子。

        這裡不是他該來的地方。要是被發現了,肯定會遭到追殺──那群名為「人類」的愚蠢生物總是被盲目的恐懼包圍。 

       「──你在找我嗎?卜塔賽斯。」銀鈴似的嗓音說。

       「公主?!」聽見這細細的聲音,少年大大鬆了一口氣。

        娜芙希瑪克克特穿過莎草叢,信步走到卜塔賽斯面前,臉上覆著面紗。 

       「謝天謝地!公住殿下!」卜塔賽斯跪倒在小女孩面前,「在下找得您好苦啊……」

       「站起來,卜塔賽斯。」娜芙希瑪克克特柔聲說,伸出小手放在卜塔賽斯低垂的頭上。

       「殿下,您不應該到處亂跑的。」卜塔賽斯挺直了腰桿。

       「哦?不行嗎?」

       「殿下,大祭司說城外太危險,您偷偷出來散步已經大踰矩了!而且,怎麼會有股野獸的腥味……」 

       「卜塔賽斯,我只是出來玩玩而已,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在下並沒有生氣,殿下。」

       「如果你沒有生氣,」娜芙希瑪克克特幽幽的說,「那你的手,你的肩膀為什麼一直抖個不停?好像掉進河裡似的。」

       「在下發抖,是因為在下很害怕。」

       「害怕?因為我嗎?」小女孩向前踏了一步,牽住卜塔賽斯的手。「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請你現在告訴我好嗎?人民看見我時眼中充滿恐懼,我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您並不駭人,公主殿下。」卜塔賽斯壓低音量說:「公主是我們這族最珍愛的寶物,您就像寶石一樣。雖然在下不曉得為什麼大人要遮住您的臉,但……在下相信,您擁有最可愛的臉龐。」

       「卜塔賽斯,你好奇嗎?」

       「您是指──?」

       「我是說,對於我長得什麼樣子,你很好奇吧?」娜芙希瑪克克特松開卜塔賽斯,準備掀開面紗。

        卜塔賽斯輕輕握住娜芙希瑪克克特的小手,「哦不,別這樣。這是我承蒙不起的大禮,就算付出我的永生也無法回報。」

       「你說的話我聽不懂,卜塔賽斯。」

       「這……」卜塔賽斯把他的下一句話吞回肚裡。「算了,公主殿下。來吧,在下帶您回去。」

       「我不要。」娜芙希瑪克克特別過臉。

       「求您不要再任性了,公主殿下。」

       「不,不,卜塔賽斯,我們一起留下,外面的世界很美妙。」娜芙希瑪克克特說,「外面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和氣味,有不一樣的動物,還有村子──」

       「村子!殿下的意思是,您遇見人類了嗎?」卜塔賽斯很緊張,「他、他們有沒有對您怎樣?」

       「『人類』?」娜芙希瑪克克特一臉疑惑,「那是什麼?」

       「呃,」卜塔賽斯想了一會兒該如何解釋這個詞。「他們和我們長得很像,有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也有四肢;只是……他們跑得很慢,跳得不高,也會死。」

       「哦!原來那個就是『人類』啊!」娜芙希瑪克克特咯咯笑。「感覺好不可思議喔!」

       「殿下有遇到嗎?」

       「有啊,」娜芙希瑪克克特甜甜的說,「那個人類救了我。卜塔賽斯,我答應要讓他永生的……這是壞事嗎?」

       「如果您高興的話,這當然可以啦。」卜塔賽斯聳聳肩,「可是殿下,您還小──」

       「我知道啊。」娜芙希瑪克克特天真的笑笑,「對了,卜塔賽斯!我怎麼沒想到呢,你辦得到的!你擁有獠牙啊。只要給那個男生脖子上的一吻……」

       「呃,殿下!」卜塔賽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恐怕是不被允許的。而且,」他湊在娜芙希瑪克克特耳邊說:「在下也是男的。在下不想吻一個男生──」

       「哈哈!」娜芙希瑪克克特笑得很開懷,「我知道啦,只是開開玩笑。」

       「唉,真是的。」卜塔賽斯無奈的嘆口氣。「我們──回家吧!」

       「我不要。」

       「公主……」

       「我說了我不要。」娜芙希瑪克克特堅決的說,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卜塔賽斯,怎麼會有人想住在孔蘇赫赫!那城市根本是個廢墟!一座荒蕪的墓地──」

       「別這麼說,公主殿下。」

       「三千年前,父王母后率領了所有族人來到這裡,建造了孔蘇赫赫;」娜芙希瑪克克特念著,「尼羅河水漲了又退,我從出生就被困在城中,哪兒也不能去!卜塔賽斯,真正在害怕的人是我!我害怕繼續被困在孔蘇赫赫,我不要再那裡待三千年,外面的世界怎麼變化都不知道!我不要回去!」

        一股陰鬱的死亡之風以娜芙希瑪克克特為中心向四周襲去,不幸在這領域之內的植物通通發黑枯萎。

       「!」

        卜塔賽斯因為吃痛而倒抽一口氣。低頭一看,手臂上以佈滿大大小小的切口,有些深可見骨,鮮血不斷湧出,落在地上滴答滴答,染紅了泥土。

        一對鮮紅瞳孔所散發的異樣光芒足以震懾任何人,那是來自幽冥的眼睛。他不能叫出聲,即使椎心刺骨的疼痛火焚似的蔓延全身也一聲不吭。誰是主子?他可不能在公主面前這樣失態……就算眼前的小女孩分明是個殺人武器,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滴答,滴答。

       「公主殿下……」他咬著牙說。

        滴答,滴答。

       「您聽得見嗎?殿下?」他艱難的喚道。內臟……內臟好痛,好像一個個都快要爆炸開來似的……渾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箝制,毫無逃跑的機會。

       「……塔克勒雷特……」娜芙希瑪克克特無意識的吐出這個名字。忽然間,她彷彿突然驚醒般全身一震,無神的雙眼恢復生機……這時她瞥見卜塔賽斯所流的血。

       「──對不起……」顫抖的嗓音幾乎聽不見,接著變成魔咒般的喃喃低語。「對不起……」

       「公主殿下?」卜塔賽斯感覺身上的束縛都鬆開,才終於敢上前:「您……沒事吧?」

        小女孩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卜塔賽斯溫柔的將她扶起來,撫摸著她柔順的長髮。

       「卜塔賽斯,我為什麼會這樣?」娜芙希瑪克克特啜泣起來,「我傷害了你,我害你流血……難道,這就是使人民害怕的原因嗎?我會害他們受傷──」

       「沒事的,公主殿下。」卜塔賽斯安慰。

       「怎麼可能沒事……」

       「殿下別擔心,您看。」

        卜塔賽斯稍稍撥弄手臂的傷口,它們大多已經停止流血,正在以極快的速度癒合──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那些傷口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它們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瞧,像新的一樣。」卜塔賽斯燦爛的笑著,露出尖銳的犬齒。「公主,這次您能否答應在下的請求?」

       「你說,卜塔賽斯。」娜芙希瑪克克特盯著他的犬齒,破涕為笑。

       「回家吧。」

        娜芙希瑪克克特猶豫了一下才點點頭,還是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卜塔賽斯蹲下讓小女還爬到背上,待她抓穩後便飛也似的奔跑了起來。

       「跑慢點好嗎?」娜芙希瑪克克特抱怨:「沙子跑進我眼睛。」

       「什麼?殿下,您沒有……喔,是的,非常抱歉。」卜塔賽斯放慢了速度。「好點了嗎?公主?」

       「嗯。」

       「──公主殿下,關於您被限制出城的事情,在下想到了合理的解釋。」

       「……」

       「殿下可知,人類把我們稱為什麼嗎?」

       「?」

       「──他們叫我們吸血怪物,把我們當作敵人,要是被他們看見了……可能會被他們殺掉。所以,在下想大祭司不讓您出城,是真心為了您的安全著想。」

       「我以為那些都是藉口。卜塔賽斯,我們……是怪物嗎?」

       「這……在下不曉得,殿下。」卜塔賽斯思索了一會兒,說:「父親大人曾經告訴在下:很久很久以前,神創造了我們這們這個種族,人類把我們當成神的直系後裔來崇拜;他們把鮮血奉獻給我們,我們則提供保護。可是有一天,北方骯髒的狼群妖言惑眾,把我們說成是惡魔嗜血的爪牙,從此以後,我們……」

       「別說了,卜塔賽斯。我覺得很難過。」

       「是。」

       「卜塔賽斯,能夠跟你一起聊天,跟你一起玩的人──叫做什麼呢?」

       「在下認為,那應該叫做『朋友』。」

       「當我的朋友好不好?卜塔賽斯。」娜芙希瑪克克特垂下頭,「如果你不要,那也沒關係。」

        卜塔賽斯嚇了一跳,「在……在下的榮幸啊,公主,當然可以!有何不可呢?」

       「那麼,會讓你心跳加速的人……又叫做什麼呢?」

       「心跳?公主殿下,在下其實不太能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但在下認為,那種應該叫做『愛人』,是心裡最喜歡、最關心的人。」

       「是嗎?」娜芙希瑪克克特嘻嘻一笑,對卜塔賽斯耳語:「我喜歡的人,是個人類,可是他不像你父親說的那樣……他叫塔克勒雷特。答應我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在下發誓,永遠不向任何人提起。」公主殿下,您不曉得,其實我…… 

       「──啊,卜塔賽斯,是不是快漲潮了?」

       「……那麼我們還是加快腳步吧。」

       「卜塔賽斯,你知道嗎?」娜芙希瑪克克特喃喃道,「你會活得很久、很久……」

        薄薄的雲層遮住月兒,他們閃爍的眼睛彷彿夜色中墜落凡間的星星。

        約定了喔……

                                                  *                                *                              *                               *

        尼羅河今夜的確很不平靜。河水開始蠢蠢欲動,河中的野獸也焦躁了起來──殷紅的液體正泊泊流入清澈的河水,引來牠們貪婪的注意。河岸上也蹲踞著一頭獸,看似人類的外形,卻生了一對胡狼的耳朵和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毛髮的顏色很特別:根部是沙漠般的淡黃色,中段是暗紅色,尾端則是純粹的黑色。「牠」滿嘴尖利的白牙撕扯著一頭幼驢的血肉。

        離獸不遠處是一棟小泥屋,屋子的門「咿呀」一聲開啟,矮小的人影蹣跚的走了出來。獸聞聲仰起脖子,黃色眼珠充滿訝異。

       「穆哈泰。」不用說,那人影便是漢娜婆婆。「唉呀呀,雖然今晚不是滿月,但王子殿下的胃口還真好呢。」

       「甘魯賽帕絲女神的祭司,妳有什麼問題嗎?」獸用男孩的嗓音說,不過因為嘴巴塞得滿滿所以有點口齒不清。

       「王子殿下,我並不反對您結交人類的朋友,但是您對那個人類女孩的舉動……」

       「這樣有違反法律嗎?祭司。」

       「殿下是大西台帝國的王子,您要是喜歡上埃及女孩問題就大了;更何況還是個人類……」

       「祭司,我不懂。」獸煩亂的甩甩頭,「如果像妳說的,人類是我們的敵人,那為什麼外祖父還要把他最鍾愛的小女兒嫁給人類呢?難道說,這一切都是妳的旨意?」

       「我無法回答。」

       「母親真的愛著父王嗎?即使他是個人類?」獸扯下幼驢的前肢啃了起來,忿忿的繼續說:「還是說,我被生下來只因為兩族的和平?就這樣害我被人類的兄弟姐妹當成怪胎,一被子被排擠?我也是西台王子耶。」

       「西台是一個國家,埃及也是。你的種族超越國家或任何界限,因為你的耳朵聽得見大地耳語,你的眼睛看得見風在舞蹈。你是什麼?你的外表是一頭狼,但你的靈魂卻與大自然緊密的結合著──眼光放遠,您的父王政在計畫渡海南下,將埃及納入西台國土之中。」

       「我本來就不在乎國家還是什麼的。」獸表示,「就算佔領埃及……好像也不能改變什麼嘛。」

       「──能夠打倒我們的宿敵……」

       「宿敵?妳是說那種晚上才出來,長生不死又會吸血的東西嗎?」獸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搖頭晃腦。「打從十歲來到這裡都過了兩年,我可是連他們的影子都沒見過啊!祭司,拜託別再尋我開心了!」

        漢娜婆婆自毯子底下伸出一隻有如晒乾無花果般皺縮的小手──佈滿皺紋和青筋,大小卻宛如兒童──那隻手中握著一枚琥珀色的圓形護身符,樣子跟她之前交給穆哈泰的幾乎相同,只不過形狀稍微扁了一點。

        蔽月的薄雲散去,護身符彷彿呼應著月光的照射,一點一點的逐漸明亮起來。

       「……剛才那些,」獸若有所思,「都是妳一手弄出來的吧?」

        漢娜婆婆笑了幾聲:「您再說什麼呢?」

       「我是說那些怪獸,大地變形,天上落下火焰來,還有──我們在海裡!告訴我那是怎麼做到的,跟妳絕對脫不了關係!」

       「我……應該洩露天機嗎?」漢娜婆婆吊著牠的胃口。

       「妳侍奉的神要妳不能說嗎?」

       「事實上,我並不侍奉哪個神。」漢娜婆婆一把掀起毯子。毯子落在她腳邊凌凌亂亂,有如一頭已死的野獸。

        漢娜婆婆──或許已不應該用「婆婆」來稱呼,渾身沐浴在銀色月光下的她皮膚變得光滑無暇,新生兒般的稚嫩臉蛋白裡透紅,惟獨銀白色的長髮沒變,同時長出一對顏色相同、毛茸茸的狼耳。

        女童形貌的漢娜抬起容光煥發的臉,一對紫色的眀眸水晶似的熠熠生輝。「西台王子啊!可知道我是誰?」她將手中的護身符拋上空中,後者發出清脆的聲響,化作金色的粉末落在獸的身上。

        獸的身軀起了怪異的形變;牠的面孔縮短,黃眼睛轉暗,四肢也在同時縮短,好像進行著快速的演化,顏色特殊的毛髮也全部退去,狼耳朵、尾巴消失。

        穆哈泰癱坐在獸原本蹲伏的地方,嘴旁全是血污。「妳是……」他驚訝到無法閉起嘴巴。

       「狼族與人類之子,」漢娜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縹緲,但她的嘴卻連動都沒動。「我不侍奉任何神,也不是現在這個名字。我的父親是夜,母親是月亮,你、你母親和整個狼族則是由我而生,你我擁有相同的律動;我讓你看見我所有的孩子,我了解你內心深處的冀求。」

       「果然……」穆哈泰無奈的撫著額頭,嘴角微微上揚。「什麼都瞞不過妳,我的『神』。」

        漢娜的聲音換了個語氣,充滿絕情:「待時機來臨,狼族中必一位戰士取下埃及,他是萬中之選,我會給他力量!」

        穆哈泰暗暗擔憂起來。戰爭是可怕的,他不希望塔克勒雷特、娜芙希瑪克克特還是比比受到傷害──尤其是比比。

       「那個……」他緩緩開口,「我的朋友們,到那時不會有事吧?」

       「我無法告訴你未來。」銀髮女童別開臉,「若我告訴你了,但你並不喜歡,於是便去試圖改變它,讓它變成你心所想的模樣──你創造了未來,不一樣的未來──那麼,我所說的,究竟算什麼呢?」

        穆哈泰握緊拳頭。他能改變什麼?他是如此緲小,那麼無助……一頭幼狼,眼睛只有純真,什麼都不懂,一出巢穴就等著受傷……阻止戰爭?!好遙遠的目標,甚至是好渺茫的希望……

        他知道蘇比魯流馬王的作風。西台國王,強勢又固執──他要怎麼說服他啊?

       「我們得走。」漢娜開口。

       「走?去哪兒?」

       「回西台。」

       「為什麼?」穆哈泰一聽氣急敗壞。那約定怎麼辦?!比比呢?

       「快漲潮了。走。」漢娜扔下這麼一句,身體隨即消失在一頭銀毛巨狼的形象中。

       「喂──」穆哈泰來不及喊叫,一股銀色的旋風已經從頭到腳將他裹住,並迅速竄升到夜空中。

       「愛上人類啊……」銀色巨狼紫色雙眼低溜溜的轉著,「很久很久以前,我那親愛的好姊妹和我犯下相同的過錯,以致現在被困在這副身體裡……噯,我跟你說這做什麼呢?你這小小的幼狼才不懂呢……」

        巨狼高高躍起,彷彿與晚風合而唯一;牠的身體化作風,閃亮的銀色長毛一絲絲宛若星光。

        天狼星升起的那天,傳說看見一道極為耀眼的銀光掠過破曉的天際,朝北而去。有人說,那是一顆不該出現的流星。有人說,那是神的諭示。更有人說,他們所看見的其實是一頭奔躍的銀色的巨狼……

                                                  *                                *                              *                               *

        西元前一三三六年,在一切逐漸沉寂後,太陽神的地平線傳來阿肯納頓法老駕崩的惡耗。他摯愛的阿克頓阿頓遭盜官方蓄意破壞,成了黃沙中的殘垣廢墟;連他的名號也被人從王名冊上刪除。

        太陽神阿頓的信仰,永遠被遺忘。

        而經過斯曼赫卡拉等短期在位者的統治,有一個人終於登上王位──阿肯那頓唯一的兒子。 

        他名為圖坦卡頓,後改名圖坦卡門,意為「阿蒙神的活形象」。

        這位年僅八歲的小法老一聲令下,埃及的首都首都正式遷回孟斐斯,而大皇宮則在南方的底比斯重新啟用,回歸傳統多神崇拜。

        但是,他並沒有遵守小時後立下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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