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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們不禁屏息。

         這女孩長相相當正常,不,以「正常」來形容實在太不精確,簡直是種侮辱──或許還稱不上什麼絕世美人,但那完美的小臉蛋上除了黑曜石般的大眼,還長著可愛的小鼻子和一張櫻桃小嘴呢!她整個人散發的,是和她年齡完全不相襯的奇特魅力。

        「你們已經看到了……」女孩掩面哽咽道。「害、怕了嗎?」

        「不,不是這樣的……」穆哈泰拼命搖手。 

        「你們……怎麼好像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

        「妳……」圖坦卡頓牽著她的手,帶著她來到水邊。「看看水裡的妳,瞧!妳很好看。」 

         女孩盯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斷的撫摸自己晶瑩剔透的臉頰,彷彿不可置信。「這……這是我嗎?」

        「妳沒看過自己的長相嗎?」 

        「現在看到了。」女孩的語氣逐漸轉悲為喜,意識到了自己並不是怪物,「可是,可是我還是和你們不一樣。」她拎起一綹自己的金髮。 

        「關於這個嘛,我想妳是──」圖坦卡頓考慮了好半天吐出那個字:「外國人。」 

         女孩愣了一下,慍怒的說:「才不是,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我父母也是!我是埃及人!」

         聽到如此的宣言,圖坦卡頓想起了某件事。他曾經在宮中見過一個叫拉美西斯的人,是霍倫希布將軍的知心好友……嗯,他有罕見的紅頭髮和白皮膚──這正是,混亂之神˙賽特的著名特徵。巧的是,他來自尼羅河三角洲一帶的城市,那裡的確有很多不同祖籍的埃及人。

        「妳是從孟菲斯城那裡來的嗎?」圖坦卡頓問。

        「那是什麼地方?」女孩抬起頭,淚眼汪汪的回答:「我住在孔蘇赫赫的宮殿,月亮與永生的城市。」

        「好古老的名字,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沒聽過孟菲斯啊……圖坦卡頓轉向穆哈泰,「老兄,你知道這個孔蘇赫赫在哪裡嗎?」

         穆哈泰露出「我哪知啊」的表情。唉,算了。 

        「妳來這裡做什麼呢?」圖坦卡頓問。

         女孩搖搖頭。

        「那是什……什麼意思啊?」圖坦卡頓不解。 

         女孩凝視著他,「──為了感謝你拯救了我……請你娶我為妻。」

        「這算告白嗎?!」穆哈泰簡直跌破眼鏡。

         圖坦卡頓也登時傻眼。


        「娶我,我讓你當天與地,白晝與黑夜的帝王。」


         小小的唇瓣一張一合,鎮靜的說。
 
         這會是很好的價碼。圖坦卡頓想著,雖然一聽就曉得不可能兌現,不過,瞧瞧她!娜芙希瑪克克特除了外貌特別,她穿著一件高級帝王麻製的薄紗長袍,雖然沾上了泥巴,但仍然輕盈的搖擺;胸前別著玫瑰胸針,琥珀色的長披肩以及腰上紅色的繫帶,加上裝飾著各是七彩珠寶的華麗頸環、臂環。圖坦卡頓左思右想,這不是皇室的服裝是什麼?

         她知道他是王子嗎?他知道有多少人覬覦他的繼承權嗎?

        「妳到底是誰?」他緩緩開口。

        「我?我是個公主。」她咯咯笑,銀鈴般的笑聲。「你覺得什麼時候舉辦婚禮才最合適呢?」 

         她神經有問題!穆哈泰用唇語對圖坦卡頓說。

         小王子只笑了笑,並不做其他表示。

        「塔克勒雷特,我們帶她回去,再想想該如何幫助她回家吧!」無可奈何的穆哈泰說。

        「我不要回去!」女孩倔強的叫道。「那些人……他們不喜歡我。」 

        「妳不是公主嗎?」穆哈泰用略帶戲謔的語氣問,「誰討厭妳呢?」

        「宮裡頭的大人,宮外頭的大人,還有很多小孩。幾乎所有的小孩。卜塔賽斯除外……」

         哇喔,比我還可憐。「妳的父母呢?」圖坦卡頓問。

         女孩默默不語,接著望向遙遠的天際。男孩們都噤聲了。 

        「呃……我們可以陪妳。」過了一會兒,圖坦卡頓打破沉默,「沒有人應該被誰討厭。穆哈泰,就照你說的先帶她回你家,我們來問婆婆的意思吧──這樣可以嗎?放心,如果妳不想回家,那就別回去。」他對娜芙希瑪克克特說。 

        「我回去。」 女孩點點頭,無辜的大眼眨眨又眨眨。

         穆哈泰回過頭去把差點就要隨波而去的蘆葦船拉回來,在兩個男孩的協助下,這個顯然打從出生到現在都沒乘過船的小女孩終於成功的登上了船,緊緊的依偎在圖坦卡頓身邊,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唉唷……」穆哈泰一邊撐船一邊頭也不回的對好兄弟吆喝道:「你真是我見過最幸運的傢伙啦,居然會碰到這種從天而降的好運!」 

         圖坦卡頓才沒空搭理他。

        「話說回來,我們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呢,」他說,「他是穆哈泰,我是塔克勒雷特。」

        「娜芙希瑪克克特。」女孩靦腆的微笑道。 

        「這麼漂亮的衣服,」圖坦卡頓悄聲對她說,「我說啊,妳簡直像尊女神像。愛與美的哈托爾女神。」 

        「是嗎?依我看,塔克勒雷特這個名字並不適合你。」娜芙希瑪克克特露出細細的貝齒,「我說,你像個王子。」 

         這句話又把圖坦卡頓給狠狠的嚇了一跳。

        「妳怎麼會這麼想呢?真的是好笑耶!」他故做鎮定,「看在阿頓神的份上,別再說這種話了──妳、妳會害我被法老王懲罰的,因為妳認為我像他的王子!」 

        「說說而已嘛。」娜芙希瑪克克特調皮的笑道,「再說,只要娶了我,誰還敢處罰你?你這隻青蛙。」

        「妳哪能這麼肯定?」

        「我說了算數。」娜芙希瑪克克特把玩她的玫瑰胸針,「你知道要怎麼永遠統治這個國家嗎?我是說,要如何成為『不朽』的帝王?」

        「『不朽』?」圖坦卡頓抱著膝蓋,「『公主』,如果妳真的是埃及子民,妳應該要知道偉大的冥府之神──歐西里斯神的故事吧?」

        「知道啊,父王說過他是個好人。就人類來說。」

        「等到很久以後,等我的靈魂離開現在的身體,我就要到天上的王國,去當神的國王,和歐西里斯神一樣!我會協助祂治理天空,也會代祂守護夜晚,擊退惡魔!」

        「……如果你不是王子,自然當不成國王,那又要如何到天上去當神的國王呢?」

         噫!露出馬腳了!

        「這個嘛,」趕快找個理由搪塞過去!「我這輩子做了一大堆好事,所以我的國王是當定囉!」

        「是嗎?那我早就是太陽神了!」穆哈泰不忘吐槽。

        「何必這麼麻煩?我可以教你,」娜芙希瑪克克特認真的說,「我可以教你怎麼永遠活著,活得和眾神一樣久!」她取下頸上的鍊墜,「我要給你一樣東西,比任何護身符都還厲害……」銀色鍊子上掛著一個用血紅色瑪腦製成的心臟護身符,貼在圖坦卡頓胸前溫溫熱熱的。「這是血符。在我教你之前,它能保證再也沒有人能傷得了你,讓你能平安的長大……」

        「如果妳能教我,為什麼不現在就教?」圖坦卡頓觀察小護身符,只見它一股股的殷紅色彩好似在流動般。

        「因為,唉呀!」娜芙希瑪克克特很懊惱,「我當然想呀,但那必須等到我長大以後──況且就算現在教你,你也不會喜歡一輩子保持現在的樣子!畢竟一輩子是很長的。」

         不曉得那是什麼密術?圖坦卡頓心想。

        「我要給你一個吻。」娜芙希瑪克克特唐突的說。

         圖坦卡頓的雙頰微微發燙,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娜芙希瑪克克特的小臉傾近,像夜晚的精靈。她抱著他。接著,將彷彿蜜糖般的雙唇貼在他溫熱的頸上。

        「!」

         這是一個吻!但不是圖坦卡頓或所有埃及人所認知的那種──古埃及人的吻,是以鼻子相碰來表示──但的的確確是個吻!

        「妳……」他全身無法動彈。

        「在孔蘇赫赫,大家都是這麼做。」娜芙希瑪克克特從容的解釋,「當你準備好時,我會給你第二個吻……然後,我們長生不老,永遠統治這裡!」她天真的鼓掌道。 

         穆哈泰被晾在一邊煞是寂寞,這番話給他聽在耳裡,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不過當他一低頭──

        「塔克勒雷特!」他叫道,停下船。「塔克勒雷特,你瞧!」

         他像捧著剛出生的雛鳥似的捧著某樣東西。

         圖坦卡頓好奇的湊上前觀望,「穆哈泰,這個不是……」 

        「好美喔。」娜芙希瑪克克特入迷的靠近它,黑色瞳眸熠熠生輝,彷彿天上的星子落入她的眼底。

         漢娜婆婆交給穆哈泰的護身符在三人的注視下光芒四射,光線逐漸將他們三人與小船包覆,像是夜晚的河面出現了一個新的太陽;光芒向上衝高,化為一道金色魔幻的光幕──

        「這是怎麼回事?」穆哈泰大聲問著,但心中卻無一絲恐懼。相反的,那道光非常、非常舒服,他很享受流光在髮梢、指間竄流的感覺。護身符融化在他的掌心,好像不曾存在似的。

         光幕吼叫著、湧動著,開始變換起五顏六色的光耀。強風在他們周圍盤旋,河水沸騰般的咕嚕冒泡,一切以他們為中心劇烈的晃動起來。

         娜芙希瑪克克特尖叫起來:「大地要沉沒了!」

        「不可能的,這裡從沒發生過那種事。」圖坦卡頓緊緊抓住她的手,安撫的說。「至少,我就沒這經驗……而且我也不想要有。」他暗自補了一句。 

        「母親說過,」娜芙希瑪克克特用手掩住眼睛,「當上一次大地晃動時,神之島就沉入海中不見蹤影了!」

        「神之島是神之島,我可不曉得那是啥地方。可是妳看,」圖坦卡頓溫柔的說,「我們不可能沉沒於此。」
女孩放下手,她已了無懼意。「好溫暖……真的好溫暖……」她闔上雙眼,夢囈似的喃喃自語。「她要我唱歌,那個女孩要我唱歌……」

        「誰?誰要妳唱歌?」穆哈泰問。 

        「一個女孩,黑色頭髮還有祖母綠眼睛……」娜芙希瑪克克特舒著雙臂,「奴特女神的腹中,你被孕育而成。夜晚來自蒼穹之腹中……」 

        「嘿!我會唱這個!」圖坦卡頓興奮的說,接著也唱了起來「夜晚屬於他的母親,帶來的寧靜安謐則屬於我──穆哈泰,你也一起來嘛!」

         穆哈泰搖搖手。「不了,我音感沒你們那麼好。」

        「噢!夜晚啊,請賜給我安寧。」娜芙希瑪克克特婉轉的唱著,「我也會贈與你安寧!」

        「噢!夜晚啊,請賜給我休憩。」小王子的歌聲彷彿上天的禮物,「我也會贈與你休憩!夜晚已經離去──」 

        「不對!」娜芙希瑪克克特制止他,甩動她美麗的頭。「後面不是這樣唱的。」 

        「不然是怎樣呢?我唯一聽過的就是這個版本啊。」

        「錯了,錯得很離譜。應該是──」


         向你致敬!美好的主宰!

         我們跨越流水,從左側起身。

         在白晝行走,在你的看顧之下歡笑。

         感謝你使我們茁壯。


         夜晚屬於他的母親,黃金般的女神。

         大自然的寧靜則屬於我。

         我們屬於夜晚,幻想與永恆之時。

         鮮紅的生命則屬於他。


        「太棒了!」穆哈泰讚嘆道,「好聽!實在是太棒──」
他還未說完,便赫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船上。事實上不只他一個,圖坦卡頓和娜芙希瑪克克特也跟在他身邊──四周的景色不斷變化,河川消失了,山巒隆起又移平,它們的走向不斷改變。大地一會兒蒼翠一會兒乾枯,一部分的陸地被撕裂,並朝遠方漂離。太陽升起又落下。三人的頭髮被強風吹得好似燃燒的火焰般向上竄舞,衣服翻飛。

        「我們做了什麼?」圖坦卡頓在飛沙走石之中間難的大聲問。「我要它停下來!」

         他一喊,還真的讓它給停住了。

         炙熱的陽光烤著龜裂的大地,景色相當陌生;這裡完全不像埃及,而是一個蠻荒、叫他們呆若木雞的世界。

         十來隻奇異的巨大怪獸在平原上行走,或是吼叫著,有的懶洋洋的趴在地上。牠們有著和鱷魚相似的扁長頭顱和粗皮,一雙手臂和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高差不多長,強而有力的後腿以及修長的尾巴,但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是牠們背上,疑似由皮膚構成的高大背帆──簡直是超現實的生物,但又那麼鮮活!

        「那是啥?」圖坦卡頓怕的是牠們口裡的利齒。

         娜芙希瑪克克特只是低聲念著古老的祈禱文。

         景色又開始變化──日夜輪轉,長著背帆的怪獸消失,取而帶之的是更古怪的動物。平原依舊,不過原本低矮的植物變得較高,還花香陣陣。

         有隻與背帆怪獸一樣用後腳行走的怪獸從眼前奔過,牠有顆又厚又短的大腦袋,一雙帶著四指且短得不成比例的小手臂像無用的枝幹掛在牠胸前,兩隻眼睛上方還生了一對牛一樣的尖角。牠朝一大群緩緩移動的巨獸張牙舞爪而去,後者則清一色有著小頭、長頸,四條腿宛如神殿的柱子,鞭子似的長尾在身後甩動。重點是,大部分的長頸怪獸比牛角怪獸還大三倍。

        「好,我幾乎要理解是怎麼一回事了……」圖坦卡頓眉頭深鎖。「我們難道是在偉大的拉神創造人類之前的時空中嗎?」

         時間不容許他多思考一秒。烤熟了的岩塊從天而降,沙塵撲天蓋地而來,大地震動。在圖坦卡頓的認知中,唯有所有的神明一齊發怒,才有可能造成如此的大災難。

        「閉上眼睛!」他警告道,「不然你們會瞎掉!阿頓神保佑我們!」

         三人緊緊環抱對方,誰也不放手。怪的是,雖然在毀滅性的大災難中,他們卻毫髮無損。那些怪獸吼叫著朝牠們逃竄狂奔,卻再經過他們身邊的同時化為一道道只剩嘆息的影子,隨著炎熱的砂石向世界的彼端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娜芙希瑪克克特清柔的嗓音喚道:「快睜開你們的眼睛吧!你們絕對連作夢也想不到的!」

         蔚藍,就只是蔚藍,三人置身在一大片廣大清澈的蔚藍之中。

         圖坦卡頓伸手一揮,「是水!我們在水裡!尼羅河什麼時候氾濫的?」他慌張的問。

        「老兄,我看我們恐怕不是在尼羅河中。」穆哈泰打量四周,睿智的說:「如果我沒猜錯,我們應該是在海中。」

        「海?沒唬我吧!」圖坦卡頓僵硬的笑了笑,「那我們應該早就淹死了呀!」 

        「但我們卻能自由再呼吸和說話。」娜芙希瑪克克特屏氣凝神,仔細觀察,「我,我……有條大蛇游過來了!」 

         碩長的影子從他們上方一閃而過,彷如岩石碰撞的回音在耳邊縈繞不去。那暗藍色的龐大生物在水中行動自若,繞著顯得渺小的三人翻滾,慵懶擺動牠的前鰭和迷你的後鰭,發出的吼叫產生陣陣共鳴。

         沒錯,是溫暖的淺海海域。

        「牠……」穆哈泰的聲音顫抖著,不過不是因為害怕。他才不怕。「我雖然不知道牠叫什麼,但牠絕對是海豚的兄弟。我們叫牠鯨魚。」 

        「穆哈泰,你看過海嗎?」娜芙希瑪克克特怯怯的問。

        「看過啊。」一副理所當然。

        「真的假的?你怎麼這麼、這麼厲害啊!」圖坦卡頓不禁哈哈大笑。他從未笑得如此自然、快活,把生活中的苦澀、所有往肚裡吞的委屈、沒有母親的悲傷以及禮教的束縛,都拋到九霄雲外去吧!拋到連阿頓神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他渴望成為一個為了歡笑而活的男孩。

         穆哈泰搭著他的肩膀,笑得前俯後仰,連眼淚也顧不得擦。

         娜芙希瑪克克特嬌笑,笑得像朵小花──她倒沒麼理由,也許因為海中的藍色太美麗,也許是因為海水冰涼的舒服感,也許……是因為圖坦卡頓笑了。

         蔚藍已不易察覺的速度逐漸轉淡,他們頭上的海平面正在緩緩降低,陽光是一支支柔和而剛毅的長矛,射穿了水面,刺入他們的眼中。什麼?他們問。他們好奇著,又有什麼驚奇在等著他們?

         所有的歌曲都被吟唱起來,詩賦及韻文如落英般飄盪,語言化成眼的形狀心的形狀,將三人渺小的影子朝天空拋去,他們的思緒通通變成蝴蝶,載著他們的身體向上再向上,飛到比國內最高的山還要更高的地方。他們俯瞰著海水退去,露出由純白的細沙所覆蓋的地表;初生的嫩芽迅速發根,在璀璨的光輝下抽出枝條,廣大無邊的翠綠欣欣向榮,在大地上漫舞了起來,羚羊、鹿豹和獅子在綠意盎然的河谷中追逐。



         ──風!無拘無束、無邊無形,乘著自由的歌聲……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穿梭在呼吸與最美好的欲望之間……


       ──水!銀河傾瀉,帶來天堂之泉,雕琢出大地的容顏……起伏與波光粼粼的潮遠方而去……

       ──雲!在它們深處有的是隱密,時而哭泣著舞蹈時而白白的溜走,柔軟得彷彿夢境,夢境中又帶著清香味……



        「啊!那是尼羅河,我們的母親。」娜芙希瑪克克特夢囈似的輕聲唱道,在遼闊的天際下餘音迴盪。

         羅列的星子們天真的笑了起來,呢喃古老的秘密,一齊愉快的嬉笑。接著它們一枚枚的相繼朝地面疾奔,同時紛紛打轉,形成一道由天而降、令人炫目的金色瀑布;而當它們觸及地平線,又猛然散開成為一束束光芒越過夜空,最後集結成閃亮的一顆巨大光球,比十個太陽更燦爛。

         圖坦卡頓幾乎睜不開眼,只能透過指縫窺看:從光球內部緩緩步出兩個人影朝他而來──左邊那個有一頭長長的銀白色頭髮,水晶似的紫色眼眸;而右邊那個則是黑髮飄揚,一雙宛如祖母綠鑲嵌的眼睛,和娜芙希瑪克克特形容的一模一樣──很明顯的是兩個女孩,或是兩個類似女孩的發光形體,因為它們變化萬千,不斷的重新組合又分散。


         ──甦醒吧!


         它們命令道,並牽起彼此的手。


         ──甦醒吧!


         它們二合為一,又以疾速一分為三;其中之一往娜芙希瑪克克特而去,再度一分為二,成為一對年輕男女的形象…… 

         那黑髮少年是全埃及最俊美英挺的,那白金色長髮的少女是全埃及最婀娜豔麗的,他們都穿著與小女孩同樣華麗的皇室裝束、別著玫瑰胸針──相傳,古老的法老王都以盛開的玫瑰作為王權象徵──他們面容也多處與她相似,也是蒼白如月光般的肌膚,可以確定他們之間的親屬關係;不過,少年背後竟有一對五彩斑斕,彷彿絲綢與寶石構成的巨大羽翼,而少女的手中則握著永不熄滅的藍色燁火──兩人有著一雙令人畏懼的金色瞳孔,當他們對娜芙希瑪克克特微笑時,無意識露出尖銳的犬齒,對她幾乎是種近乎惡意的威脅。

         娜芙希瑪克克特似乎完全忽略這一點;相反的,她展露綺旎笑靨,喜不自勝的躍入他們的懷抱中,聆聽他們的低語──埃及仍是一片翠綠谷地的數千年前,外來移民所使用的古老語言──目前沒有任何一雙活著的耳朵能夠理解。她的瞳孔轉為鮮豔的血紅色,雙頰上的淚水也是相同的顏色,但並不駭人,反而楚楚可憐。

         另一方面,穆哈泰被嫋嫋升起的光影層層包圍,它們幻化成一頭頭獸的模樣──龐大的、狼的形象,踏起輕巧的步子,親暱的低嚎著,毛茸茸的身軀相互摩娑。穆哈泰的手腳顫抖,他並不是害怕,興奮使他小小的痙攣起來。他似乎對狼群相當熟稔,也發出同樣的低嚎,渴望變成牠們,渴望能像牠們一樣無拘無束的在原野上奔馳,讓野風拂過耳際。狼群高聲嗥叫,與大地擁有一樣不可動搖的律動,近乎靈性。牠們凝視穆哈泰轉黃的雙眼,那束縛於人形之中的,狼的靈魂,繼而一隻隻以後腿直立──牠們,不,是「他們」,脫去野獸的毛皮,四肢縮短。頃之,穆哈泰身邊環繞著幽靈似的人影,穿著不同民族的服飾,同樣對他低語,關於世界的奧秘與美好。

         這些,是他的朋友,他的家人。穆哈泰不再有憂鬱了,因為他們愛他。

         第三個光體是它們之中最孤單的一個。圖坦卡頓看見它朝自己飄來,不免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別害怕,我的孩子。」飄渺且回音裊裊的嗓音說。那團略為透明的形體逐漸變得細長,玲瓏有緻,化為女性的模樣。「她」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有張年輕、柔和的圓臉,彎彎的眉毛及綠色的眼睛和圖坦卡頓幾乎一模一樣……他從來不認識她,但她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夢境,也已經思念多年……終於,他開口說出,他這一生幾乎沒用過幾次的詞。 


        「母親……」 


         姬雅王妃伸出雙臂,將兒子擁入懷中。

         圖坦卡頓試圖抱緊她,但雙手只是一再一再的穿過姬雅的身體,什麼也抓到……心很痛,失落得想要大哭……他好久沒這麼做了;過了一會兒,他恍然大悟,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無法碰到她,但,她可以。

        「圖坦卡頓˙赫凱奴希瑪,」姬雅流下喜悅的淚水,呼喚圖坦卡頓的本名,嗓音柔得像是眨眼間就會隨風而逝。「原來你長這麼大了……對不起,我從來沒有機會能陪在你身邊……你比荷露斯神還勇敢。你令我感到驕傲……」 

        「母親,您看見了嗎?看見了嗎?我親手趕走了鱷魚──」圖坦卡頓激動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當然,我當然看見了……」姬雅吻著他的額頭,仔細端詳他的面容。「我一直都注視著你啊,你像神祇般閃亮,令我捨不得移開視線……」 

         圖坦卡頓抬起他熱淚盈眶的眼,「在哪兒呢?」 

        「那兒啊,孩子。」姬雅遙指天邊連成一線的三顆明星,「長滿蘆葦的永恆國度……說到這個,」她神情凝重的望著圖坦卡頓胸前的血符。

        「怎麼了嗎?母親。」

        「你擁有一把通向永恆的鑰匙。」她緩緩的說。「你不像我,你有選擇的機會。但是,你踏上這條路之後,就再也沒有反悔的可能了……」 

        「這是什麼意思?您是說我會失去一切嗎?」

        「畢竟──」姬雅沉吟了一會兒,「她也失去了她的一切。」

         圖坦卡頓回頭,「那是……娜芙希瑪克克特的父母嗎?」 

         少年少女的影子在幽光點點中暈散,他們的服裝開始變化,越變越古老。他們的美貌和青春依舊,卻看起來和眾神同樣古老。 

        「你愛你的朋友嗎?」姬雅問道。

         穆哈泰身邊的人影又紛紛恢復原本的狼形,奔跑跳躍。

        「……你要記得……」姬雅的聲音逐漸遠去,「你是你自己,偉大的埃及王子。你一定能擁有這個國家,沒有人能左右你……」 

        「母親!」 

        「……當你孤單或是害怕……」姬雅的身形淡化模糊,「切記,我都陪著你。就算你感覺不到,你還擁有最珍貴的朋友……」 

        「──別離開我,母親!」圖坦卡頓冀望能抓住姬雅,哪怕只是衣角也好──手裡卻只握住一把流動的風。

        「我愛你……」姬雅伸著手喚道,她向後飄去,飄到一條狹窄隧道的盡頭,與少年少女和狼群再次合為一體,經過光的一陣攪動,兩個女孩的形體再次現身。


        「這是大地的記憶,神聖的祭壇。」


         它們異口同聲的說。

        「不同種族的生命在此相遇,在此分離。」白髮女孩的形體說。

        「倏忽及逝,彷彿流沙。」黑髮女孩的形體說。

        「剛剛那是怎麼一回事?」穆哈泰揚聲問道。 

        「你們所見,都是你們心中最美麗的願景……你們已逝的親人、朋友,是大地的記憶使他們重新出現在你們面前。」黑髮女孩的形體回答。

        「我們……」娜芙希瑪克克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只住淚水,只不過臉龐鮮紅一片,「什麼時候才能在見到他們?我好想念我的父母啊……」

         圖坦卡頓輕輕握住她的肩膀,「別難過。」他說。但事實上,他也很想讓自己努力壓抑的淚水肆無忌憚的流淌── 

        「不同種族的繼承人在此相遇。」女孩們的形體舉起雙臂,並高聲喊道:「若他們想要目睹大地珍貴寶藏,就得再次齊聚……否則,等待他們的,就只有遺忘。去吧!」

         就在同時,圖坦卡頓的身體被一道流光抬到更高的天空中,穆哈泰與娜芙希瑪克克特被沖到不遠處。他們在爆裂的火光中墜入狂風裡,手腳無助的擺動著。他們不屈不撓的奮力游向對方身旁。

        「去吧!」女孩們的形體命令。 

        「抓好!」穆哈泰有力的手臂成了另外兩人的浮木,但強勁的風速又將他們從彼此身邊無情的扯開。 
        
        「你們會分離。」白髮女孩的形體說。

        「但終將相遇。」黑髮女孩的形體說。

        「……在這,命運交錯的黃金祭壇上……」它們說著,消失在隧道盡頭。

         狂風並未減弱,反倒是載著三人向不同的方向飄去。

        「穆哈泰!」圖坦卡頓扯著喉嚨叫道,「看來我回皇──回家的時間到了!」

        「是啊!一向如此!」穆哈泰回應。「你總是乘風而去──噢噢,原來是如此的感覺嗎?這太瘋狂了!掌管魔法的甘魯賽帕絲女神啊!」 

        「娜芙希瑪克克特,很高興認識妳!」小王子轉向金髮女孩,沒聽清楚穆哈泰最後一句話。

        「──我也是!」娜芙希瑪克克特的聲音顯得支離破碎。「你和穆哈泰是我遇過最棒的人!下次見面,我一定會賞你們一人各十隻鹿豹!」

        「這就不必了!」穆哈泰對她大喊,「我只希望我們能再見面!」 

        「一定!」

        「永遠別忘記──」 

        「為了能見到心中最珍愛的人──」 

        「沒錯,這是我們的約定。」圖坦卡頓說,「無論需要花上多少年,就算是千年也要達成。」 

        「太誇張了啦──」穆哈泰哈哈大笑的聲音與他的影子一同遠去。

        「我等你,王子……」娜芙希瑪克克特細細的嗓音縈繞,久久不去。

        「我知道,『公主殿下』。」


         夏夜的天空,星子們都美麗。

         尼羅河上,有隻蘆葦船隨著水流打轉,永遠沉默著。


          我們屬於夜晚,幻想與永恆之時。

         鮮紅的生命則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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