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Luna Sanguine 玥

「快喔！愛薇────」希里歐的叫喊聲從不遠處傳來，「往妳那邊過去了！」

接著是噠噠的馬蹄聲，踏過森林中濕軟的草地。

在樹下休息的我一拉韁繩，棕紅色的馬兒有些驚惶，牠嘶叫著，用前蹄刨地。

「沒事了，沒事了！」我摸著牠的頸子，牠的毛髮在月光下閃著光澤。

另一邊的馬蹄聲逼近，加上有東窸窸窣窣迅速穿越灌木叢的聲響。

我一夾馬腹，乖馬兒，我們走！

來到不利茲的第三天，希里歐邀請克蘿蒂和我到森林裡「遊獵」───對要耗費體力的活動興趣缺缺的克蘿蒂自然是委婉拒絕，她從以前就超怕馬，連安穩地坐在馬背上都不敢，更別提騎馬了。

「你們去吧，別因為我而壞了興致。」她邊苦笑著邊說。

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西里歐會認為打獵是種好運動，但似乎挺有趣的。

鮮紅色的影子一閃而過，那是獵物，一頭美麗狡猾的狐狸。隨後出現的希里歐頭髮有些凌亂，還夾了幾片小葉子，「我從右邊，妳從左邊，我們包夾牠！」

他兩腿一夾，那匹白底灰斑的駿馬立刻狂奔了起來，我也趕忙動作。剛剛狐狸自我眼下飛奔而過的同時，我真希望手裡有網子或是槍(即使根本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扣下板機)，任何東西都好，但希里歐認真地說他打獵除了馬匹什麼都不帶上的。

忽然到一陣亂的聲響，動物哀叫和混亂的馬蹄聲漸漸融入黝暗的森林中，四周安靜了好一會兒。

「希里歐？」我喃喃地向無能回應的空氣問道。

「───漂亮嗎？」希里歐牽著馬兒重新出現，手臂上掛著一團火紅、毛茸茸的東西。

「牠死了？」我注意到火紅沾染了暗紅的液體，有幾滴仍在緩緩流動。

「幹嘛那麼在意？」希里歐妥當的將馬栓到一旁，又問了一次：「漂亮嗎？」

「很美。」我誠實的說，但目光仍離不開狐狸身上的血漬。我居然笨到天真到以為「遊獵」只是玩笑話。

「噢，這些的話，」希里歐也終於發現了相同的問題，「不用擔心，回去之後我會請人弄乾淨。」

「是不在意啦……」我心不在焉的接過他遞過來的狐狸。沒錯，你以為我會尖叫著把牠丟掉但我沒有，牠渾身軟綿綿的，除了血跡以外看不出哪裡受傷，我在手指觸上那還留有餘溫的身體時恍惚了一下。

……每年到了下雪的日子，魯德格里便進入了準備過冬的狀態───當然，家家戶戶的牲畜也面臨了牠們的末日。我知道很多人類女生看到血就嚇得半死、甚至昏厥過去；但生活可不是這樣教育我們的───啊，碧妲除外，她肯定會邊叫邊逃走。同時我也肯定的告訴你，那完完全全不是膽小，只是她心有不忍。碧妲以外的人，都要學著在動物猛烈掙扎時緊緊捉住牠們，好讓大人手裡的刀能更快速的使牠們安靜下來。

有時候，血會濺到身上。

手、臉，任何地方都有機會。溫溫的，黏黏的，在不舒服也得忍著。去年秋天我們家宰了頭公羊，牠叫得可悽慘了，我猜大概整座山谷都聽見了他的哀鳴。爸爸下手又快又準，顯然是從他的爸爸那邊學習而來，完事後他把肉和骨頭切割成一塊一塊，再由我和克蘿蒂用橇拖回家處理。冬天就靠這些了。另外像亞諾什和瑪莉安，他們的爸爸則習慣去林子裡打些為數不多的野味。總之一切是出自於必要。

但是現在……

「你不是說不帶武器，那幹嘛殺牠？」我把狐狸還給希里歐，笨手笨腳的滑下馬背。

「妳不是覺得牠美嗎。」讓我詫異不已的傢伙表情比我還詫異。他戳戳那柔軟的毛皮：「這給妳做圍巾或是帽子如何？」

「───我以為你說不帶武器的意思是沒有生命會受到傷害。」

「唔，原來妳是這麼想的？」希里歐語氣略帶懊惱，「我們可是吸血鬼呢，愛薇。而且這不就是遊獵的目的？我以為妳懂的啊。鄉間的生活難道不是每天打打獵、悠哉地種種田嗎？」

「搞不懂你對『鄉間』的定義打哪兒來的。」我哼了一聲，爬回馬背上。

「喔我的天……」希里歐終於意識到他的言辭有些冒犯，「我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那個───」他心急地大叫，結果害我的馬嚇得奔跑起來。

「你───笨死了！」幸好我在那之前就先握住了韁繩，不用三兩下子就穩住局面，但我還是保持馬兒的速度，往森林的出口奔去。

「Aspetta un pò！等一下啦！」希里歐被遠遠的落在後方，嘴裡還不斷嚷嚷著義大利話。



在不利茲生活的日子靜靜的展開了。

當一位『大小姐』，實在困難得令人招架不住。

每晚睜開眼，都會有一個僕人把早餐端到面前，不斷的問我：「大小姐還滿意嗎？會不會太甜？會不會太鹹？……」

希里歐跟我說，其實只要叫他走開就好了。問題是，我不想這麼做，感覺好傷人。所以，每天傍晚都得忍受那魔音傳腦似的嘮叨。

少爺希里歐非得要僕人幫他把衣服穿好不可，倒不是說他連自己著裝都辦不到───「有人服侍可是一大享受呢。」他說───而我困窘極了。

接著是，蓋瑞「嫌」我帶來的衣服不夠體面。

我想了想，用嫌來形容似乎太言過其實了，他沒有那樣惡毒───他很貼心的挑了個四下無人的場合，連克蘿蒂也不在。不過我相信在另一個四下無人的場合蓋瑞也對克蘿蒂說了同樣的話。

「大小姐是高貴的王者，不能老穿著T恤和牛仔褲跑來跑去。」他的語氣像是在勸自己的親生女兒，我告訴他我帶來的衣服只有這些。於是，克蘿蒂和我的衣櫃裡多了好幾套美麗的洋裝。

「妳看妳看，一下子我們都像是畫中的貴族小姐了。」穿上一套白色的洋裝，我牽起克蘿蒂的兩隻手在大廳轉圈圈玩。

「妳的確是啊，」克蘿蒂噗哧的笑了，還真難得。「美夢成真了。」

希里歐說想帶克蘿蒂和我道不利茲到處轉轉，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

「不利茲不單單是給吸血鬼居住的村莊，此地還設有各國的大使館……我一定要帶妳們認識這裡的七街十六巷，很有趣的。」他解說道。我們住的羅馬之光也不是希里歐的家，是「義大利外交特使行館」，夏天時帕爾加尼諾來此避暑兼顧與羅馬尼亞之間的外交；到了冬天，外交方面的事務就成了來過冬的波利齊亞諾家族的責任。

「啊？所以我們冬天不住不利茲嗎？」克蘿蒂問。

「我爸有講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希里歐說，「可能會帶妳們一起回羅馬喔！前提是妳們願意的話。」

我最先認得的是六街，因為街口的雕像在我們到達的前幾天就被打壞了。究竟發生什麼事？

「打群架啊。」希里歐吸掉瓶中的最後一口果汁，「喔，當天可精彩得很。」
我們逛到一處較小的廣場（不利茲有兩處廣場，比較大的那座離入口較近），廣場中央有一座噴水池。它又將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方形的水池中央立著兩座我看過最優美的雕像。一對男女，男子高大英挺，一負面具遮掩了臉的上半部，一雙看似柔嫩的嘴唇和尖下巴極富魅力。女子身材纖細而完美，也是用面具遮臉，嘴唇性感而冶豔。兩人都優雅的笑著，露出一對發達的犬齒────吸血鬼。他們右手持劍，左手拿著玫瑰花，穿著中古世紀的華服，背後各生了一對巨大的羽翼。

兩尊天使似的人像踩踏著敵人。一個全副武裝的人類，張大著嘴，眼睛望向上天像是在乞求上帝垂憐，女子將寶劍指向他的胸膛。男子則踩著一頭怪獸的咽喉。

────狼人。

「牠」有尖尖的耳朵和狹長的口鼻，一張毛茸茸猛獸的臉，狼的臉。因為雕像是比照真人尺寸，所以那隻狼人至少也有……七、七呎高！太驚人了！牠痛苦的張大著嘴，滿口利牙像短劍一般，最長的獠牙竟然有兩吋長，真是可怕。牠長滿毛髮的胳臂高舉，擁有五根利爪的手指而不是犬科動物該有的肉墊。

「真迷人，是不是？」希里歐讚嘆。

「是啊，這真是……」我不知該如何形容，但我看了是不太舒服啦。「……這雕的是誰呢？」

「是亞歷山大王子和依文公主。」希里歐無比崇敬的說。

我知道依文公主，但亞歷山大王子是？

「那是她的皇兄。」希里歐說，「王子殿下現在人在阿根廷。」

我們繼續漫無目的逛著逛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不利茲的大廣場。

「喏，那是治安廳。」希里歐指著廣場西側，最醒目的華麗建築物。我剛開始還以為是皇宮什麼的，沒想到是治安廳？「治安廳是護衛隊的總部，護衛隊維持著不利茲的安全和秩序。妳們瞧，在不利茲有很多人穿黑色軍服又帶著面具巡邏，」跟我們在進入村內前看到的一樣。「他們就是護衛隊。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請他們幫忙。」

這裡的護衛隊有兩百人，占了不利茲人口將近三分之一。隊員有男有女，不過，他們顯然比負責守門的隊員放鬆許多，不少隊員都把面具拉起，邊巡邏邊聊天。

治安廳的旁邊是銀行，希里歐說，來不利茲的血族們是不會隨身攜帶零頭的，而這間特別的銀行是專為他們而設，每個人都有個帳戶，而消費金額就從裡頭扣除。目前克蘿蒂和我都已經有一個預設帳戶，表示我們也能在這兒購物了！

不利茲真的沒有餐廳，這點已經由希里歐証實。

「不過這裡有很棒的糖果店和點心店────我帶妳們去瞧瞧。」

希里歐先是把我們到距離不遠的糖果店。沒有店名，就真的叫「糖果店」，裡頭用鮮紅的霓虹燈管照明，讓每個客人的皮膚都泛起了詭異的紅色色調。向天花板延伸的棒棒糖樹、堆積成山的水果軟糖、一包包五顏六色的棉花糖，還有用巧克力做成的卡通人物，一排排放在玻璃櫃裡。我看了簡直樂歪囉！而在這糖果山當中，我發現了部分糖果來自於爸爸上班的工廠，希里歐聽說後，立刻相當捧場的買了兩大袋草莓硬糖球。

「在糖果工廠上班，真是酷斃了！」他說。

我們出了糖果店，找了路邊一張長椅，邊吃邊聊天。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事，我可以表演特殊能力給妳們看。」希歐咬著棒棒糖說。

「那就請吧！」克蘿蒂和我很捧場的拍手鼓勵。

「────隨便講一種動物的名字，不過不要是體型太龐大的動物哦。」希里歐笑咪咪的。

克蘿蒂咬斷軟糖蟲的頭，「狗。行不行呢？」

「馬呢？」我問。

「一個一個來！」

希里歐用指甲劃破自己的左手背，鮮血立刻湧出。像魔術師從帽子裡拉出一條條彩色手帕似的，他的血液鑽出傷口落到地上，變成了我先前見過的噁心血泡。血泡扭曲翻滾了一陣，漸漸看的出四條腿、頭和尾巴；不一會兒，一隻修長優雅的格雷伊獵犬出現在我們眼前，開心的擺尾吐舌。

「哇！」我忍不住伸手摸摸牠的頭。牠是真實的，完全無法和那團血泡聯想在一起。

「牠是我的分身。」希里歐得意洋洋的說，「我能讓牠變成我認識的動物……誰想看小馬？」

格雷伊獵犬「汪」了一聲，身形和四肢快速拉長，毛也長了出來，變成了一頭棕斑的白色迷你馬，溫順的讓克蘿蒂撫摸鬃毛，還不時撒撒嬌。

「你還可以變出別的動物嗎？」

「沒問題！」

迷你馬踢著前蹄，身體越縮越小……毛髮縮入鱗片底下，耳朵也消失不見，這是我先前看過、三分像鳥七分像蜥蜴的怪東西！

「這是我的細顎龍。」希里歐蹲下來撫摸牠。

「細、細顎啥？」

「細顎龍，」他抬頭望著我，「是恐龍的一種。牠很可愛吧？」

他眼裡充滿愛憐，但我真的認為恐龍和他所謂的「可愛」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希里歐手一揮，細顎龍再次變成血泡，回到希里歐體內。

我嘴裡含著糖球，酸酸甜甜的。街上行人來來往往，但我卻注意到幾乎沒有小孩子，跟我們年齡相仿的也沒有。雖說幾乎不可能從外表判定吸血鬼的年齡，但這點我很肯定。

「妳們來以前，我在不利茲還挺無聊的，」希里歐咬碎他的棒棒糖，喀喀作響。「沒有人陪我玩，我都一個人去騎馬。」

「這邊的小孩只有我們嗎？」

「對啊，血族很久沒有新生兒了。」棒棒糖碎片吞了下去，「聽說下個月會有一個嬰兒誕生，七年來的的一遭。噢，對了，妳們會想去西點店嗎？在不利茲的另一頭，有點遠。」

「有何不可。」

「妳的舌頭變成紅色了。」男孩指著我大笑。

我們稍微收拾了一下，希里歐帶路。

西點店叫「橡實」，擠滿了人。

玻璃罩下，馬卡龍堆成一座彩色小金字塔，各式各樣的蛋糕並排羅列，還有一堆我叫不出名字、華麗至極的點心。一群護衛隊成員在櫃台吵吵嚷嚷，有人手上提了個紙袋，散發出濃濃的甜香。

雖然看了垂涎三尺，我們還是決定先忍住，畢竟手上還有一堆糖果，夠甜了。

「反正店家又不會跑掉，都開了五十年了。」希里歐說得豁達，眼睛卻死盯著提拉米蘇不放。

橡實有賣冰淇淋，我們又怎麼會放過呢！

「希里歐，冰淇淋上黃黃亮亮的東西是什麼？」

「啥？！」希里歐差點把嘴裡含的塑膠湯匙吞下去，「別說妳沒看過金子！」

「這是黃金？」我用湯匙戳戳巧克力冰淇淋上的東西，閃閃發亮。「我沒聽說過黃金能吃呀！」

事實上，在這之前我連真正的黃金都沒見過幾次。

羅馬之光的美食同樣讓我的味蕾無法招架，以往只能想像的各種料理如今在眼前呈現。午餐除了血，重點則是來自地中海的大龍蝦。

我真怕這樣吃下去身子會壞掉，但希里歐認真的告訴我，年紀越大的血族對人類的食物越不感興趣，所以要趁年輕趕緊享受。

「我們是王者，哪像純種吸血鬼，」希里歐舔掉上唇沾到的冰淇淋，「他們只喝血。」

彷彿只要想到不吃人類食物就令他害怕似的，希里歐說完話後還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