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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也奇怪,自從沙龍那晚後我頻頻作怪夢,總是把我驚醒,但夢的內容比穿過窗簾的微弱日光還飄忽,我一個都記不清。我把這件事告訴克蘿蒂,她畢竟不是心理醫師,當然也束手無策,只能把起因歸咎於驚嚇和過度想家。

       ───我沒那麼多愁善感好嗎。

       我臭著臉跟她說。

       幸好幾天後情況有稍稍改善,但精神不濟的狀況仍持續影響著我。

       那天我到書店去拿樂譜,夢遊般的快速穿過了廣場。

       「我真希望我的心能跳得快一些。」

       喔,我真的說出來了?天啊。

       如果還能臉紅,現在的我肯定連耳根子也紅得像番茄!

       不是我故意說些奇言怪語引起注意,只不過是往書店路上一閃即逝的念頭罷了,但當那個新來的店員用法文詢問道「需要幫忙嗎」,那個念頭化成言語就這麼從喉嚨蹦了出來。

       你知道……感覺多詭異,知道自己的心跳漸漸慢下來變得───嗯,冷靜、慢條斯理……要是再也感受不到興奮或是緊張怎麼辦?照理說現在的我理應要滿臉通紅,而自己清楚得很,我冰涼的身體好像已經忘了怎麼尷尬。

       至於加內先生的新幫手呢,是個從頭到尾都沒笑容的年輕人。我明白要猜出吸血鬼的年齡實在是難上加難,不過───嗳,他是真的很帥!不利茲中像是穿著戲服趴趴走的吸血鬼貴族們我看多了,但眼前這位───根本是從迪士尼影集(想到這兒就難過,現在都只能看半夜重播了)走出來的男主角吧!一張俊美的臉蛋不說,那雙翠綠的雙眸……現在是怎樣?在這間書店工作的人都非得要生著一對讓我羨慕到極致的眼睛嗎!還有明顯用了一堆髮雕、一天之內要往上抓個數百次的深褐色頭髮;他的藍色格子襯衫有點皺,隨意捲起兩邊的袖子一高一低,在左臂帶了個繡上NY字樣的護腕,灰色長褲和黑色帆布鞋───他不知道噴了什麼,某種淡香水吧?很好聞。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看上去病懨懨,迪士尼偶像都很陽光的。

       問題來了,加內先生不在,我嘗試告訴這個帥氣店員有關樂譜的事。我的法文上不了檯面,用匈牙利語他似乎一句也不懂。他這下也慌了,操著我不認識的外文嘰哩咕嚕一陣,貌似還夾雜了一兩句西班牙話。

       幸好經過比手畫腳加上一大堆的「呃?什麼?」,他似乎了解了。

       他在櫃台後找了老半天一無所獲,我勉強猜出他用法文說的意思是「知道東西的存在,但不曉得在那兒」。

       「───在找這個嗎?」

       門鈴在響,一聽就知道是加內先生回來了。只見他變魔術似的從一旁的架子上抽出近乎嶄新的樂譜交到我手中。

       「封面呢,我剛請朋友替它加了點插圖───她畫得還不錯吧,嘎?這可是霍勒提出的點子呢。」加內先生比了比那個店員,原來他叫霍勒。「霍勒可是飛過整個大西洋來到這裡的喔,他講英文的。」說到英文這個詞兒,加內先生的表情像是吃到了什麼很酸的東西,「要不是他懂法文,求我也不會雇用他哩。」

       霍勒一臉茫然地看看加內先生又看看我,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走到櫃台後拿起了掛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

       「唉呀這是───」加內先生接過那件大衣。

       「這是護衛隊的制服吧?」我好奇的湊上前去。

       「妳說得不錯,而且這還屬於高級軍官呢。」他舉著大衣前後端詳,「愛薇,這似乎是妳的尺寸哪!」

       的確,仔細觀察的話,大衣的袖口和下擺都有華麗的金色刺繡,背面也有大面積的黑色紋飾;平常黑嘛嘛的護衛隊一字排開,沒留神還真沒發覺箇中些微的差異。

       「我知道是誰忘在這兒的,那個小迷糊丟三落四也不是第一次了。」加內先生無奈地笑了笑,「實在是長不大唷。你們等著瞧,不出一會兒她便會慌慌張張跑回來。五、四、三───」

       「───噢噢噢真是不好意思!」

       書店的玻璃門被一陣極大的衝擊給硬生生撞開,小鈴鐺發出刺耳的抗議───

       「───二、一。」

       「我是不是把制服外套忘在這裡了?」只見蔓妃絲懷裡揣著兩、三本書和一個香味四溢的紙袋,跌跌撞撞地穿過書架而來。「哦,是妳啊愛薇,我沒料到妳會在這兒……怎麼我的外套會被妳穿著呢。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啊,大家都湊在一塊了。」

       「妳看上去挺閒的,休假啦?」加內先生笑容可掬地問她,我趕忙把大衣脫下來交還給它的主人。

       「嗯,今天是禮拜五嘛,總算輪到我休假啦。哦,謝謝妳呀。巡邏的工作就交給其他人去辦吧!反正我也不差這工作……這幾天我可要好好睡個飽,再找時間把書讀一讀。」

       「話說回來,妳的研究進行得還順利嗎?」

       「很難說。」蔓妃絲裝模作樣的把手背往前額一抵,「那群所謂的專家全是中看不重用的笨蛋,已經調度了我手下能用的人員卻還是挖不到古城的遺址……若非被綁死在不利茲,我立刻就趕去埃及先把他們全扔進河裡然後自己動手開挖啦!」

       「……古城遺址?」我問,霍勒也似乎蠻有興趣。

       「愛薇,我跟妳說喔,」蔓妃絲雙眼綻放無比的光彩,似乎要傾吐出世界上最美、最令她快樂的秘密,「在吸血鬼還未被稱作『吸血鬼』的更早以前,有個被我們視為神話、傳說、童話的故事……那是歷史誕生的初期,所有的規則仍是一團混沌不明,其中存在著這樣的一個城市───繁華、強盛的城市,住著像妳、像我一樣的種族,他們被早期的人類部落視為神靈般崇拜;他們……他們提供人類保護和繁衍的機會,而還保有天真純樸的人類則以鮮血回饋他們。有人說,偉大的娜芙希瑪克克特女王也曾居住在此城。幾千年以後,曾經輝煌的城市只剩下風中的名字───孔蘇赫赫,月亮與永生的城市。」

       加內先生把蔓妃絲說的內容一字一句翻譯給霍勒聽,而女吸血鬼繼續說了下去:「好啦,我明白妳心裡一定超不以為然,『喔,看她說得天花亂墜,天知道是真的還是胡謅呢』。別笑!妳心虛啦!我早就猜中了,妳的表情太明顯,哈!好啦好啦,我哥哥第一次跟我說孔蘇赫赫的故事時我比妳還小,那時我心想糟糕啦!哥哥也跟老爸瘋到一塊兒去了……唔,這是題外話。所以說呢,我目前的任務就是證明孔蘇赫赫的存在,她如同古代的邁錫尼城、特洛伊,並非杜撰。」

       「妳又是怎麼確定孔蘇……這座城市真的?」

       「其實這項任務是公主委派給我的啦。」蔓妃絲吐吐舌,「另外一點,四十多年前我的一位直系祖先從幾百年的沉睡中甦醒了───和僅存的一些文件比對後,證明在他的少年時代孔蘇赫赫仍有血族居住,甚至他本人就可能是居民之一。啊啊,妳要的問題已經有答案了───我這位曾曾曾祖父呢根本是人面獅身,關於他年輕時的事連一個字也不肯透露,連他自己的子孫也不例外。因此我們只好自己來囉!

       目前我最大的困境就是───考古證據實在少得可憐啊!」她雙手叉腰搖搖頭,「的確,在那醜不拉嘰的新水壩蓋好前……記得是65年吧?公主派遣的考察隊在附近發現了極大可能屬於孔蘇赫赫的文物。咦?我嗎?我當時在睡覺呢。我睡了好幾年,戰爭耗掉我不少精力,再不休息我可會瘋掉的。」

       「只可惜一覺醒來又遇上戰爭,」加內先生語氣略有苦澀,「倒楣孩子。」
霍勒忽然用外語對蔓妃絲說幾句話,只見女吸血鬼瞬間一臉嫌棄樣地轉過身去摀住耳朵嚷嚷;「哦不,哦貝絲塔特女神,若你要用英文的話請去對別人嘰哩呱啦吧!我可是不聽的喔!」

       「她本來就是這副德性,別理她。」加內先生安撫著被嚇得不知所措的霍勒,「我來代替她回答吧───可以嗎?蔓妃絲───沒錯,她是克蘭家族的成員。」

       「那個……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抓到空檔趕緊開口,「我想我該走了。」

       「哦?去哪?」蔓妃絲總算放下雙手。

       「我要回羅馬之光去,待會兒設計師要來給我們訂做衣服呢。」

       「為了十月底的舞會?」

       「對呀!到時候我也能去卓科城堡了呢!」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但妳要一個人回去啊?都沒人陪妳嗎?」蔓妃絲微微蹙眉。「這樣吧兩位,我陪愛薇回去,失陪囉。」

       出了書店,蔓妃絲穿上大衣(對她而言尺寸還是大了點,她的兩隻手只剩指頭從袖口露出來),嚴肅地質問我為什麼單獨行動。

       「妳不明白這有多危險。」她說,及膝軍靴的綁帶隨著步伐一下又一下敲打著。

       「但是我覺得很無聊啊!」我不太高興,「我不是說不利茲不好,但我在這裡的朋友只有克蘿蒂和希里歐,而全村只有我們三個……小孩。那還倒不如送我回魯德格里呢。」

       蔓妃絲沉默半晌,「根據可靠消息,下禮拜將有幾個血族小孩到不利茲來───你們加起來就占了全歐洲吸血鬼兒童的一半了。抱歉,人數就是這麼少……我也知道再講下去真的非常惹人厭───我在妳這個年紀時大人也是這樣告誡的……什麼不要單獨外出、在外頭不要落單、妳不曉得夜晚有什麼潛藏的危險、像妳這樣的年輕孩子對整個吸血鬼社會太重要了,我們經不起任何損失……一百年前就是如此,現今更甚。聽著,下回外出還是結伴而行吧。」

       「可是不利茲很安全啊!」我說。

       「嗯,跟外頭一比是安全多啦,不然也不會帶妳來囉。」

       「而且有護衛隊,還有妳自己不就是高階軍官嘛。你們……不是會維護不利茲的安全嗎?」

       「誰跟妳說我是高階軍官了?噢,我懂了,一定是加內先生吧。」蔓妃絲翻翻白眼,「話雖如此,我平時不待在不利茲,沒辦法一直盯著你們呀。愛薇妳聽著,不要一廂情願的以為不死之身就是所向無敵,有些危險……它們凌駕於你我之上,在妳有能力自保前絕不能大意。」

       「我不明白───」

       「愛薇,我不喜歡對人說教,相信妳也不愛聽。但至少,趁還有人願意提供保護,就好好的享受那雙羽翼的遮蔽吧。」

       我們疾疾地穿過廣場,正巧和六、七名巡邏的的護衛隊隊員們打個照面。他們停下步伐,整齊劃一地朝我們行禮,面具下映著燈光而熠熠閃爍的眼,一對對緊抿的唇,不禁讓我為這股突如其來的沉默殺氣感到畏懼。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轉頭想問蔓妃絲是怎麼回事,只見她一派輕鬆地騰出右手回禮,不卑不亢的一聲「去吧」,隊員們頷首後便朝治安廳的方向而去。一名殿後的隊員看上去挺冒冒失失的,和蔓妃絲擦身而過時兩人幾乎要撞在一起。

       「妳介意抄捷徑嗎,我剛想起自己得去辦些事。真討厭,明明說好今天休假的耶。」她嘟囔了幾句,瞧我點頭說好便又問:「妳會『走壁』嗎?」

       「?」

       「看起來就是一竅不通的模樣。」她樂得大笑,「來吧來吧,我教妳!」

       我被半拖半拉到場邊的一家咖啡廳,今夜的露天座位客人寥寥無幾。蔓妃絲循著建築物的外牆徘徊,選了兩棟房子連接處的牆面,那是一片灰泥,沒有窗。她一腳往牆踩了上去輕快地走了幾步,回過身來看著還在地上的我。

       「毋須害怕,別忘了妳不是人類,妳的世界不只是地面!」

       半信半疑的我抬起右腳,而自己又穿著洋裝,這動作還真是難看得要死。蔓妃絲邊護著紙袋裡的東西和書本邊鼓勵我,但一點也沒有要幫忙的跡象……希里歐都能在牆上跑了,我也辦得到對吧。好,試著要踏在牆上的右腳施力好讓另一隻腳離地,不難的。

       ───剎那間我猜自己是成功了,而天旋地轉的感覺有如一隻要拍掉蟲子的巨大手掌向我襲來,我像是單腳站在前後搖擺的大木桶內,眼看就要摔跤,卻不知道該往牆面趴還是倒回地上。

       情急之下我跳回地上,搖搖擺擺總算是穩住了腳步。

       還是結實的地面好,可是蔓妃絲還在招手呢!

       「妳差點就成功啦!」她說。

       不死心的我當然繼續試下去,無視掉附近旁觀的路人重複剛才的動作。我很當心,加內先生不是說過全村的人都認識我嗎?才不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走壁失敗跌個狗吃屎───不管是在牆上還是地上。

       趁一切被頭昏眼花掩沒前我奮力一躍……事後想想類似這樣不必要的蠻力只會讓自己像在大……噢,算了。在完全搞不清楚況下的我茫茫然的張望。

       「孩子,」一位戴著高禮帽的先生俯視他面前的我,「妳是要繼續在牆上半蹲擋住老夫的去路呢,或是讓大夥兒陪妳一同發楞呢?」

       「你幹嘛這麼兇啦,派屈克!」蔓妃絲撥開臉上的髮絲,笑嘻嘻的朝他揮揮拳頭。

       「開個玩笑罷了。」那位先生面不改色地說,便與他的女伴從我頭頂繞過,當下的感覺還真弔詭。我親眼看到他揹在後方的手比了個「祝好運」的手勢。


       「───上來吧!」蔓妃絲伸出手。

       太奇妙了!彷彿踏過由整片房屋連接而成的地面,整個世界隨之翻轉過來!毫不費力的我一蹦一跳跟上蔓妃絲的腳步,她朝屋頂從容而去,我不時回首俯瞰垂直的地面,忽然腳下一滑,此時手臂傳來龐大的拉力,我幾乎是被蔓妃絲用拎的拎到了屋頂,剎那間天地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習慣了短暫的暈眩,我明白了除了無法飛翔外,只要有定點讓我立足,我可以在整個三度空間中任意行走。

       「為什麼會這樣?」我問。

       「不知道。」蔓妃絲聳聳肩,「沒有人知道。這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無論多陡峭的山壁,血族都能輕輕鬆鬆走上去───還有恭喜啦,妳是個厲害的小吸血鬼。來塊藍莓派?」

       「我剛剛思考了妳的話。」我用她遞過來的紙巾把派包了起來,味道很香。


       「哦?」

       「───我們的敵人───是狼人嗎?」

       「……對啊。」

       「他們真的很危險嗎?」

       「當然!以前外西凡阿爾卑斯山這一帶還有狼族出沒,他們團體行動,平常都偽裝成農民或牧人。成年狼人一口就把像妳這樣的小孩子給吞掉半個了,他們狼爪一揮,能搧斷吸血鬼的骨頭。我遇過兇猛至極的狼人,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差點整條左手臂都沒了。喔,還沒提到他們的毒口水呢!」她忿忿道,「吸血鬼的血可以治癒身上的各種傷口,但狼人的咬傷一定會留疤,而且那疤痕醜死了!」

       她把袖子盡量捲高,讓我看露出一點點的疤痕。

       「妳最後有打贏他嗎?」

       「當然有,不然就不會在這邊跟妳說話囉。」看得出來她還滿得意的,忽然話鋒一轉:「啊,我記得妳會拉小提琴嘛,嗶嗶嗶。」

       我早就放棄問她發怪聲的原因了。

       「如果妳在不利茲覺得無聊,要不要考慮加入樂團呢?」

       老實說她提到樂團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強納森兄弟。

       好像有點兜不起來啊。

       「───也沒什麼,只是一小撮人的小小娛樂……只要對音樂有興趣誰都能加入的。瞧瞧妳,要是能有年輕的新團員那群傢伙一定會很開心的。」

       喔,所以是管弦樂團?

       「但你們都是專業人士吧?」我搔搔頭。聽起來很有趣,但在血族樂師當中我只怕會出醜吧。

       「不不不,哦,但願我們是!」蔓妃絲直接表明,「一群平常無所事事的吸血鬼,為了消遣而找點事做罷了───我們都在愛瑞嘉劇院團練喔,有機會的話來場發表會也說不定。」

       「愛瑞嘉劇院是一棟紅色的大房子嗎?」我猜她指的是廣場朝北的那棟建築,玫瑰色的外牆和白、金相間的圓柱,很是氣派。希里歐貌似說過它是間劇院。

       「正是。看來妳已經把不利茲摸熟了嘛。」蔓妃絲嘉許的點點頭,「啊,那邊不是妳的朋友們嗎?」

       克蘿蒂和希里歐在羅馬之光門口意興闌珊地拋著球玩,希里歐的……小恐龍(仍舊記不住牠的名稱)在他們腳邊打轉。希里歐穿著繫上領巾的襯衫加黑色短褲,搭上半筒襪和皮鞋;克蘿蒂頭上綁了緞帶,一襲海藍色洋裝,腳上則是低跟短靴。

       ……至於我呢?我下意識地抓抓頭髮,它們蓬鬆而糾結,趕緊用手指順了順。自從我不再戴紅帽披肩後,這個動作變成了我的新習慣。我穿的洋裝是自己帶來的,胸前有一大片顏色艷麗的手工刺繡,但裙擺的末端略略泛黃,它應該是純白的才對。

       「我們下去吧,小心別走光啦。」蔓妃絲貼心地提示。

       待一輛駛向羅馬之光的黑色馬車經過,蔓妃絲和我便縱身一跳。有過先前的經驗,我落地得很順利,蔓妃絲還順勢用單腳轉了一圈。不遠處的兩人馬上注意到我們,克蘿蒂扔了球和希里歐朝這邊小跑步而來。

       「就送妳到這兒囉。」蔓妃絲咯咯一笑,「我覺得自己可能買太多小甜餅了,喜歡的話多拿些吧,別忘了分點給妳朋友們……這些也給妳。」

       她又塞了兩個馬芬蛋糕過來。

       「妳也買太多了吧?!」

       「那當然。」她歪歪頭,「我說過我是點心特派員的。」

       蔓妃絲的「再見!」和她的人跑得一樣快,語尾都還沒落呢,她已經依溜菸的消失在街角了。


       「───怎麼沒告訴我妳們認識克蘭小姐呢?」希里歐一臉失落的哇哇叫,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吃掉了第二個馬芬蛋糕。

       「你又沒問───嘿!」

       原來那個馬芬蛋糕是克蘿蒂的,被希里歐給摸走了。要不是希里歐的外婆在場,她早就發難了。

       「克蘭小姐?希里歐,你說的是那個法國來的克蘭嗎?做她那行的傢伙不是瘋子就是窮光蛋───來見見貝絲。」屋子的女主人語氣出奇愉快,「她是全不利茲屬一屬二的魔法師。」

       貝絲‧萊榭思特夫人自稱和蘿絲‧貝坦(註六)有親屬關係,她只為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士設計服裝。這位血族的服裝設計師把自己打扮得像位邪惡皇后,踩著雙尖頭高跟鞋,厚重的煙燻妝將她的黑色眼珠藏進了一片黑霧之中。她抬眼把我們一個個都上下打量了一番。

       「妳,」萊榭思特夫人又尖又長的黑色指甲忽然直朝我而來,「我們見過嗎?」

       「……絕對沒有。」

       拜託別把我的心臟挖出來吃掉。

       還好她的興趣馬上就轉移到別人身上了。

       我們花了整夜腦力激盪;由於舞會的日期恰逢今年的萬聖節,所有的服裝都必須恪守以紅、黑、白、金四種色系為主的規定,否則……大概不准進場吧我猜。有趣的是可以扮成各種角色,並且要戴上面具。希里歐號稱這方面的專家,早就對類似場合習以為常,他每年二月都會隨著家人到威尼斯參予家族聚會,順便到嘉年華會玩玩。他說看過姐姐們變裝成鬼魅一般,頭上頂著覆滿寶石的假孔雀;兄長們戴上鳥嘴面具,一身黑袍,混在大批的人群中拉了人就跳舞。

       「拉薩洛年輕時在威尼斯逍遙過一陣子,據說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都戴著面具到處尋歡作樂。」希里歐的外婆哼道,「再講下去可就難聽了。」

       她把自己畫的設計圖直接交給萊榭思特夫人,設計師的助手們飛快的忙碌起來,在屏風後為顧客量身。

       「瞧你們幾個楞得,」萊榭思特夫人倚著沙發靠背,「蘇菲把型錄拿來了,有中意的款式請告訴我。當然若你們有更好的想法請務必提出來,本人非常、非常樂意接受挑戰。」

       不出一下子希里歐就很不幸地被「男孩子比較好處理晚點也不遲」的理由趕去量身材了。萊榭思特夫人雖然頗有壞皇后的架式,人倒是挺好的。她完全沉醉在介紹歷年來的各式女裝、每年舞會流行的裝扮。厚厚的型錄裡,仕女們從書中得到靈感,在蓬裙逢上一堆撲克牌,極富幽默感的吸血鬼貴婦套如蛋糕般的金色禮服,戴起頭冠扮成太陽女王───不用說,肯定為當年的聚會帶來一大震撼。比較近年的作品會附上訂做者的試穿照,希里歐的外婆出現了不下十次。

       「我們是舊識了。」夫人說。

       克蘿蒂的目光駐留在一件用大量黑色鴕毛裝飾的禮服好一會兒,顯然是看上它了。它的確很美,還附上一頂骷髏皇冠,但穿在克蘿蒂身上的話也太老氣了吧!雍容華貴的鴕毛披肩和天鵝絨長裙只會讓她像個小老太婆。

       「───愛薇,妳在幹嘛?」

       我笨拙地眨眨眼,「不不,沒事。」

       「也許我可以扮成吸血鬼,畢竟這是我與生俱來的專業。」希里歐在屏風後興奮地尖叫。

       「扮成吸血鬼的吸血鬼?何嘗不是個好主意。」萊榭思特夫人拍手叫絕。

       撇開這些,我得忍著不發出驚呼,因為翻過頁的那一剎那,我完全被它吸引了。那襲潔白的禮服彷彿在書頁上發著光,寬大而輕盈的順著穿戴者的手臂像極了收攏的羽翼,自肩膀垂下的披風綴滿排出複雜圖騰的珍珠和乳石英。一頂同樣潔白的冠冕,在眉心鑲上了巨大的珍珠。

       我要定了!

       「怎麼了女孩?喔,那是『Tsarevne Lebedi』。」萊榭思特夫人直起身來,「───天鵝公主。」

       「我可以要它嗎?」

       「真有意思。」萊榭思特夫人凝視著我的臉,聲音微微沙啞,「當年為了令她成為1967年晚宴的明珠,這件天鵝公主的禮服可是讓我吃足苦頭……那時她還特別指示,希望有一雙不會讓她腳痛的美麗高跟鞋來搭配,因為她剛動完手術……我另外為她準備了一件藍白相間的斗篷,當時所有人以為她是雪姑娘,直到她走上階梯脫下斗篷接著大喊『我就是你們在找的天鵝公主』───多有氣勢,多光彩奪目……即使不知道面具底下是誰,人們還是會記得有位天鵝公主出現在宴會上。妳是誰呢?我知道妳是誰,妳是天鵝公主的女兒。」

       她像是試圖觸摸我,長長的指甲離我的臉頰不到一寸,下一秒立刻整隻手又神經質地縮了回去。克蘿蒂一臉古怪地看著我,萊榭思特夫人翻動書頁,那張泛黃照片上的人是誰我連猜都不用就知道了。






       ※註六:Rose Bertin(1747──1813),一位法國的裁縫師,曾擔任瑪麗安東尼徳皇后的御用設計師,也是她首開了所謂「高級訂製服」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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